團子對他揮揮手,隻是離得太遠,隔著五層樓也看不清楚儘的表情。
不知道,他還會像小時候那樣,做噩夢嗎?
把整張臉都貼在玻璃上,哈著氣隔空輕聲說:“晚安呀,楚儘。”
從窗台上爬下來,赤腳踩在地板上,忽然間想到了最近看的《彼得潘》,美麗可愛的小仙子會魔法。
隨即靈機一動,又爬上窗台。
兩隻小手摟在一起,像是捧著一把神仙粉末一樣,對著鍋爐房的方向輕輕一吹,“楚儘,我給你施個魔法吧,送你一把甜夢粉,永遠不會做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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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本來是宋喬曦和爸爸的“約會日”,可宋爸爸一大早就接到好幾個電話。
他今天本該休息,看來碰上什麼棘手的事兒了。
爸爸一個勁兒的和糯團子道歉,承諾下周一定補回來,之後匆匆忙忙套上外套,拿著公文包就出門了。
媽媽臉上也閃過一絲擔憂,大人的世界總是有許多事情,以小孩子的角度是看不明白的。
爸爸下樓後,她趴在窗台上,看著樓下聚集著好幾個印刷廠的叔叔阿姨,情緒很激動的樣子。
也看到丁一、丁淼的爸爸披著外套趕了過來,王君洋的爸爸也從一號樓的方向跑過來。
接著一群人說了會話,和自己爸爸一起往大院門口走去。
晚上吃晚飯時,爸爸回來了。
進門時臉上透著疲憊,可一見到宋喬曦和楚儘,還是提起精神和他們說笑話。
飯後她擦桌子,楚儘掃地。
小餐廳就隻有兩個崽崽,爸爸媽媽都在廚房,關著門聽不清楚兩個大人在嘀咕什麼。
“今天怎麼了?我早上看樓下有好多印刷廠的叔叔阿姨,你聽到他們說什麼了嗎?”
桌子宋喬曦已經擦了兩遍了,拿著黃色的抹布湊到楚儘身旁。
楚儘搖搖頭,“不清楚。”
“好吧...”
手裡拿著抹布去衛生間洗乾淨,再攤開放到餐桌上。
今天晚飯媽媽做的麻花辣子雞,辣倒是不辣,就是有點麻,花椒放得有點多。
已經睡了一覺的宋喬曦從床上爬起來,舔舔乾裂的嘴唇,看了眼床頭櫃的小兔子鬨鐘,晚上11點了。
暖氣片緊挨著她床頭,北方的冬天室內雖然暖和,卻容易讓人口乾舌燥,晚飯貪嘴又吃了很多炸得酥酥脆脆的小麻花,這會兒更渴了。
穿著粉色的秋衣秋褲,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踩上小兔子拖鞋,想去客廳倒杯水喝。
一開門,發現客廳燈還亮著。
沙發上坐著爸爸、媽媽,還有......丁叔叔?
氣氛有點古怪,一一和淼淼的爸爸是幾個爸爸裡麵個頭最高的,也最強壯的。
可這會兒人高馬大的丁叔叔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頭深深垂著,一隻手撐著眉骨。
“你嫂子他們紡織廠這兩年效益也不好,說倒閉就倒閉了,第一批下崗就是他們,結果咱們報社新上任的一把手,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改製印刷廠,”丁叔叔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不似平時的爽朗,“宋老弟,我真的是沒辦法了,連我這個車間主任都要下崗......”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一大早去找老社長問了情況,他剛退下來,手續都辦好了,廠子這些年確實有些問題......”
爸爸拍拍丁叔叔肩膀,兩人又小聲說著什麼。
媽媽說道:“咱們都想想辦法,丁大哥,有困難你和我們說,家裡搬新房子裝修花了些錢,但我和建國還有點積蓄,你和嫂子需要就開口。”
宋喬曦房間門口有一道原木網格的屏風,剛好擋住了客廳的視線。
“下崗”是什麼意思?
還沒等她想明白,就聽到陌生的嗚咽聲。
“我們大人吃苦沒什麼,就是苦了兩個孩子了......”
丁叔叔好像是,哭了?
原來,像丁叔叔這樣強壯的漢子也會哭?
宋喬曦“吧嗒吧嗒”跑去衛生間,拿了自己的小貓咪毛巾,用溫水打濕,擰乾。
在爸爸媽媽驚訝的目光中,怯怯地遞給丁叔叔,“丁叔叔,你擦擦臉吧。”
糯團子八歲了,講話還是甜甜軟軟的小奶音。
許是被這麼小的孩子安慰了一句,讓丁爸爸想起家裡的兩個孩子。
反而控製不住他的情緒,低頭啜泣了兩聲,“謝謝曦曦,叔叔阿姨一輩子都在工廠工作,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不像你爸爸媽媽都是大學生。”
丁叔叔接過糯團子手中的毛巾,擦擦臉,抬頭對她笑了一下。
雖然,那張笑臉,看起來比哭還難看。
“曦曦以後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名牌大學,叔叔阿姨就是你的反麵例子,現在做什麼都看學曆,沒有學曆什麼都乾不了......”
丁叔叔搖搖頭,眼睛紅腫,搖晃著起身去了衛生間。
看丁叔叔這個樣子,小糯團有點害怕,後退兩步縮到爸爸懷來。
宋爸爸抱她坐到腿上,摸摸宋喬曦的小卷毛腦袋。
“爸爸,什麼是‘下崗’?”
眨巴著眼睛,皺著眉頭小聲問爸爸。
爸爸替她鋝了一下耳畔的碎發,“下崗,就是沒有工作了,失業了,要自己想辦法再就業。”
“沒有工作了,可以再找一份工作嗎?之前不是說,叔叔阿姨在工廠工作很辛苦,那就找一份更好的不那麼辛苦的工作唄,可以賺更多的小錢錢?”
宋喬曦還是不大明白,“下崗”真正的含義。
丁叔叔從衛生間出來,臉上有亮晶晶的水珠,似是聽到了糯團子的話,搖頭苦笑。
媽媽趕忙說:“丁大哥,曦曦不懂事兒,童言無忌。”
“那曦曦,你和丁叔叔說說,你覺得什麼工作可以賺好多小錢錢啊?”
丁叔叔對媽媽擺擺手,笑著問她。
這次丁叔叔的笑,比剛才好看了那麼一點點。
她真的杵著眉頭想了老半天,手指糾纏在一起,忽然間一拍腦門。
有了!
“叔叔,你做的燒烤那麼好吃,不如開個燒烤店吧?或者開飯店也行,叔叔和阿姨包的酸菜餃子和羊肉餃子特彆好吃,你和阿姨開個飯店,然後我們讓大院兒的人都去你們家吃飯,就可以賺好多好多小錢錢了!”
宋喬曦很認真地注視著丁叔叔的眼睛,把剛才想到的點子說給他聽。
“丁大哥,小孩的話彆當真......”媽媽給丁叔叔麵前的茶杯蓄水,尷尬地笑笑,轉頭對宋喬曦搖搖頭,“曦曦,回去睡覺去。”
“弟妹,嘿,彆說,我覺得曦曦這個提議挺好的,”丁叔叔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人看起來也沒那麼消沉了,笑著問,“閨女,你說叔叔做的燒烤好吃哇?”
品鑒彆的宋喬曦沒經驗,但是吃這方麵的品味,大院兒裡誰不知道宋建國和喬琴閨女的小嘴兒是最刁鑽的。
隻要宋喬曦說好吃,那絕對錯不了。
甚至還有叔叔阿姨結婚,專程讓宋家兩口子帶著閨女去試菜。
點點頭,糯團子一本正經地說:“真的好吃哇,丁叔叔暑假的時候給我們‘小五人幫’燒烤,在鍋爐房門口支的爐子,烤的羊肉串兒還有雞翅都特彆好吃,還做了一個錫紙烤茄子和粉絲扇貝,丁叔叔調的蒜蓉醬特彆香,和彆家燒烤店做的就是不一樣。”
“咱閨女這小嘴兒多刁啊,可以可以,曦曦覺得好吃,那肯定味道過關,那叔叔就聽你的,和你阿姨開個燒烤攤吧,咱齊州人都愛吃燒烤。”
丁叔叔一拍大腿,爽朗大笑。
宋爸爸趕快捂住閨女的嘴,另一隻手從茶幾上拿了一枚金桔塞她嘴裡,“丁大哥,咱再考慮考慮,我家閨女小嘴叭叭的,也沒個把門的,小孩子家家說的話聽聽就行。回頭你再好好和嫂子商量商量,我宋建國把這話撂這兒,你和嫂子有需要,隨時來找我們。”
糯團子努力嚼著酸甜可口的金桔,還想再幫丁叔叔的“職業生涯”出謀劃策一下。
結果沒等她把金桔咽下肚,在她“嗚嗚嚕嚕”的嘟囔聲中,丁叔叔起身先告辭了。
等丁叔叔走了,才想起是來喝水的。
抱著媽媽的水杯“噸噸噸”往肚子裡灌水,一擦嘴巴吐了口氣兒,總算不渴了。
爸爸把她放到沙發上,和媽媽一起收拾茶幾上的瓜子皮果殼。
宋喬曦靠在沙發靠背上,歪著腦袋自言自語道:“原來,大人也會哭?”
印象中,自己爸爸媽媽,小夥伴們的爸爸媽媽都是頂天立地的人物,都可厲害可厲害了,什麼事兒都難不倒他們。
而今天聽到丁叔叔哭得那麼傷心......
才知道,原來大人也會哭。
哭鼻子,也並不是小孩子的專利?
“當然會哭,丁叔叔就是因為心情不好,才來找爸爸媽媽聊聊。你可以這麼理解,丁叔叔暫時失去了一些東西,但是以後肯定會好起來的。”
媽媽收起茶幾上用過的水杯,回答小糯團。
宋喬曦好像懵懂中明白了一個道理,大人雖然會哭,但是哭的原因好像和小孩不一樣。
王君洋和丁一,大部分時候都是因為得不到什麼東西才哭。
大院兒裡的其他小孩也是,如果爸爸媽媽沒有滿足他們的要求,就會撒潑打滾,賴在地上嚎啕大哭。
小孩子,哭的大部分原因,是渴望得到。
大人,哭的原因是因為失去。
隻是,也不是所有小孩子都會哭。
她自己哭過,也見過王君洋哭,見過丁一哭,丁淼和自己鬨脾氣的時候也掉過金豆豆。
唯獨楚儘,隻有一次,他熟睡的時候做噩夢,才見到過掛在蒼白臉頰的淚水。
但是,那應該不算主動哭吧?
好像宋喬曦接觸過的所有小朋友裡,隻有楚儘,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是那張清清冷冷的麵龐。
他是個不會哭的小孩嗎?
難道,楚儘就沒有任何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