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一聲,陸景行把扇子合了放在桌上,抬眼看著他道:“大興三年,我被行內對家算計,損失了陸記半壁江山,煩心時出遊,遇見了長公主。”
當時平陵君尚在,李懷玉的日子不好過,臉上的愁苦半點也不比他少,兩人在酒樓上因為最後一壇子酒大打出手,最後一人一口,一並坐在巷子裡喝。
“我是個商人。”他當時說。
“哦。”她點頭,灌一口酒把壇子遞給他,“我是個公主。”
本還煩悶,一聽這話他倒是笑了:“你是公主,我還是皇帝呢。”
“皇帝才十歲,你大了點。”她道。
陸景行不笑了,愣愣地看著她,發現這姑娘長得真是貴氣,一身常服,暗繡的卻是瑤池牡丹的紋樣,眉間一朵金花,唇紅如血。
察覺到他的目光,她一腳就橫踹了過來,罵道:“看什麼看!”
這一腳力道極大,踹得他差點沒站穩。陸景行悶哼一聲,神色複雜地嘀咕:“扯犢子呢,誰家公主跟你一樣粗魯。”
“還有更粗魯的,你要不要試試?”她抱起酒壇子就舉到了他頭頂。
陸景行轉身就要跑。
“喂。”李懷玉喊住他,半醉半醒地道,“你叫什麼名字啊?說出來讓本宮知道,指不定還能幫你一把。”
停住步子,他回頭看她兩眼,也沒真覺得這人能幫他,但還是道:“陸離,字景行。”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她挑眉,哈哈大笑,“你這人看起來就不正經,還高山仰止呢?”
陸景行黑著臉道:“有沒有人教過你,不能當麵嘲笑彆人的名字?”
“沒有!”她答得理直氣壯,挖了挖耳朵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笑嘻嘻地把酒壇子塞他手裡,“你喝!”
“我不……哎?”剛想說他不喝了,麵前這人竟就直接倒了下來,他連忙扔了酒壇子把她接住,壇子碎在地上一聲脆響,烈酒的香氣瞬間盈滿整個巷子。
陸景行其實是很想把她直接扔在雜物堆上走人的,可看看她這模樣,真放在這裡,指不定就被人輕薄了去。他善心一動,乾脆將她帶回了家。
後來他才知道,當時青絲就在暗處跟著,他要是有一點不好的舉動,就沒後來的陸大掌櫃了。
慶幸的是當時他規規矩矩,照顧她一晚上,第二天又送她上了馬車。
“後會有期呀!”她笑著揮手。
陸景行也揮手,心裡卻想的是:還是後會無期吧!
對家的仇掌櫃厲害,在朝中有人,欺壓得陸記節節退讓,甚至還給他下了套,關他進了大牢。陸景行做生意一直本分,彼時還不會“官商勾結”,在牢裡呆著,以為自己要呆好幾年了。
然而第二天,他就被人放了出去。官差解開他的鐐銬,示意他往外走。
陸景行不解,茫然地走出天牢大門,就看見李懷玉站在外頭叉著腰,一看他出來就罵:“就這腦子還經商呢?不如回家種田養豬?”
他怔愣地看著她,不明所以。她卻上前來,拽著他就往外走:“區區個京兆尹都能把你欺負成這樣?走!我給你撐腰去!”
看著她身後長長的儀仗隊,陸景行終於意識到,這人沒撒謊,她好像真的是個公主。
就是委實粗魯了些。
有了這個粗魯公主的撐腰,陸記絕地反擊,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不僅拿回了失去的鋪子和貨物,還將仇記擠兌得關了好幾家店麵。
“不就是官商勾結嗎?”李懷玉拉著他一起蹲在關了門的仇記門口,伸手塞給他一個雞腿,“老子教你什麼叫真正的官商勾結!”
幫了他天大的忙,卻什麼回報也沒問他要,隻吊兒郎當地說著這些話,同他喝著酒啃著雞腿。
“我的煩悶沒了。”他深深地看著她問,“那你的呢?”
“不用擔心。”李懷玉大大咧咧地擺手,“我自個兒能解決。”
說得輕鬆,他後來卻是聽說,她與平陵君鬥得你死我活,幾次都差點沒了性命。
他隻是個商人,壓根幫不上忙。
伸手給麵前的江玄瑾倒了半杯茶,陸景行問:“你知道無能為力是什麼感覺嗎?”
江玄瑾垂眸:“未曾嘗過。”
“哈哈,權傾朝野的紫陽君,自然是不曾嘗過那滋味兒,可我清楚得很。”放下茶壺,他道,“你每天都能看見這個人,她衝你笑,和你劃拳喝酒,你知道她處境艱難,但什麼也做不了,隻能像個傻子一樣呆呆地看著。”
“如今我終於有能幫到她的機會,為什麼你要來問我利弊?”
“我是商人,可商人就不是人了不成?”
他說到最後,微微有些激動,江玄瑾沉默。他以前的確隻當這兩個人是酒肉朋友,不曾想還有這樣的過往。
“罷了。”他道,“是本君多慮。”
這兩封信雖說古怪,但的確是衝著幫他來的,青絲若真把信藏在主屋裡,算算日子,信上有梵香也不奇怪。
一直皺著的眉頭終於鬆開,江玄瑾起身就打算走。
“喂。”陸景行喊住他,“珠璣近日可好?”
不悅地回頭,江玄瑾道:“閣下既與長公主情誼匪淺,又為何如此關切旁人?”
廢話,這兩人是同一個,情誼匪淺當然得關切一下了。陸景行撇嘴,見他沒有要說的意思,擺手就道:“當我沒問。”
江玄瑾冷笑,拂袖離開,也不去廷尉府了,徑直回了墨居。
覺得自己懷疑錯了人,接下來的兩日,江玄瑾都呆在墨居裡陪著白珠璣,任她調戲打鬨,態度十分寬容。
懷玉一度覺得天上是下紅雨了。從窗戶伸出腦袋去看,小聲嘀咕:“也太難得了吧?”
伸手把她拽回來,江玄瑾道:“好生更衣。”
今晚宮中有宴,老太爺一早就讓人送了幾套禮服來讓他們選。懷玉回頭看了看,發現江玄瑾已經換好了一身暗繡仙鶴的銀織寬袖袍,身姿挺拔,華茂春鬆。
怔愣片刻,她突然想,這樣風華絕代的一個人,要是有個孩子,會長什麼模樣?
見她呆立著不動。江玄瑾輕輕搖頭,過去伸手,將她腰側的係帶一一係好。
“宮宴上人多,你跟著我些,莫要跑丟了。”
“嗯。”漫不經心地應著,懷玉一心摸著他胸口的繡紋。
彆人繡的怎麼就這麼好看呢?她那麼認真,短短四個字,現在都還沒繡完。
輕輕拍開她的手,江玄瑾擰眉:“進了宮要規矩些。”
“知道啦!”回神笑了笑,懷玉抱著他的胳膊就隨他一起往外走。
“主子。”青絲低喊她一聲。
懷玉回頭,就見她朝她比了個放心的手勢。
是都安排好了?懷玉頷首。若無其事地繼續看向前頭。
喜樂宮很大,是皇室專門用來開宴的地方,離明山宮不遠。江家的人一到,裡頭登時更熱鬨了些,不少人上來寒暄,東拉一個西扯一個,沒一會兒就把江家眾人給扯得四散了。
懷玉是一直跟著江玄瑾的,他負責與人說話,她就負責吃麵前桌上的東西,分工明確,合作愉快。
隻是。沒過多久,這些個朝廷重臣們就趁著月圓佳節上下無忌,開始勸酒了。
依稀記得江玄瑾的酒量不太好,看著麵前徐仙敬上來的酒,懷玉很是護內地道:“雲大人韓大人還在座,將軍如何能先讓君上喝?”
徐仙挑眉:“君夫人連酒都不讓君上喝?”
“不是不讓喝,得有個規矩呀。”應付這群人,李懷玉簡直是熟練得很,“雲大人剛升了官,於情您是不是得先同他喝一杯?”
有道理!徐仙立馬看向雲嵐清,後者神色複雜地看了這位君夫人一眼。端著杯子一飲而儘。
“好!”韓霄傻兮兮地在旁邊鼓掌喝彩。
雲嵐清看得氣不打一處來:“好什麼好?你是不是也該喝?”
“為什麼?”韓霄不解。
端著酒盞往他麵前一放,雲嵐清道:“平日裡我就沒少為你操心,讓你喝杯酒你還問為什麼?”
這倒也是哦?韓霄點頭,跟著就耿直地灌了一杯下去。
本都是來敬他的酒,眼下竟然自相殘殺了起來。江玄瑾看得好笑,覺得這群人其實也挺有意思。
然而,就算有懷玉替他擋酒,宮宴上人實在太多,左右也得喝上幾杯。江玄瑾喝了兩杯就沉默著不說話了,拉起她就往喜樂宮邊上僻靜的地方走。
懷玉了然,半扶著他問:“醉了?”
“沒有。”他硬邦邦地答。
低笑出聲。李懷玉尋了一處假山石讓他坐下,溫柔地道:“我去給你倒杯茶,你在這裡等我好不好?”
圓月高掛,宮燈四明,遠處觥籌交錯的宴席上笑鬨聲不斷。江玄瑾醉眼朦朧地看著麵前這人,很是乖巧地點頭:“好。”
笑著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懷玉沒忍住,狠狠親了他一口,然後提著裙子就走。
若是沒醉,江玄瑾還能察覺到她走的不是回宴席的路,可他醉了,腦海裡隻記得她要他在這裡等。
那他便等。
端端正正地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江小朋友眼巴巴地看著前頭那沒人了的路,想著等她回來,非得要表揚兩句。
然而這次,他等了很久,眼前那條空蕩蕩的宮道上也沒人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