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太太們本來對這個在國外小有名氣的製香新秀都還有些期待, 沒想到就她一個人遲到這麼久。
不由得笑容都尷尬了點。
而且她實在是……和她們想象中差得有點遠。
來這兒的其他人簡潔,大方,低調利落中透出莊重的質感, 顯出了對第一次拜訪霍宅的禮貌和重視。
而這位製香新秀,一身蓬蓬的白裙,背著小女孩喜歡的毛絨動物包, 皮鞋邊還冒出蕾絲的襪邊來。
說完話就自顧自地拉開包包拿出幾個粉紅兔子小袋子,挨個放在其他人麵前, 最後找了個位置坐下, 陽光燦爛地說:“大家不要客氣, 請吃呀!”
有個貴婦帶著尷尬的笑容,垂下眼看著麵前桌上粉嫩的小袋子,深吸一口氣彆過了頭。
女孩打開袋子捧起餅乾細細碎碎地啃著, 像倉鼠一樣,可愛得讓人心肝發顫。——這是原書裡的描寫。
而正在實實在在麵對著這一切的沈雲棠, 她隻想把寫這書的人打到腦子發顫。
她微笑道:“溫小姐, 你能離我Ermano Scervino的裙子遠一點嗎?”
正好挑到了她身旁位置的溫妍妍愣了愣, 小鹿似的眼睛睜圓。
其他人:“嘶——”
不愧是聽說讓霍總都懼內的女人,果然很剛。
這位小太陽般的女主愣了愣,眼眸中流露出傷心,放下餅乾,小心地看向了身旁的這個人。
她有一點委屈, 還有一些堅強,說:“姐姐, 我得罪你了嗎?大家都是人,為什麼要用身上衣服的價格來衡量值不值得相處呢?”
沈雲棠溫和地等她說完,才和善地道:“彆想太多, 隻是你吃的渣掉到我裙子上了。”
“……”
在場寂靜了一秒。
那個剛剛彆過頭去的貴婦沒忍住噗嗤笑了一聲,再看過去時她又表情端莊,無事發生。
溫妍妍神情一滯,麵色紅一陣白一陣的,最後難堪地低下頭,小心地伸手去拍身旁這個人的裙子。
“對不起對不起,我可以幫你洗掉。”
沈雲棠的笑消失了:“拿開。”
溫妍妍猛地一頓。
她錯愕地抬起頭來,隻見這位脾氣極差的女士抽出一張手巾,優雅地在裙子上拍了拍,隨手繞成一團扔進回收手巾的金屬箱裡,好像就這麼無視了她,繼續和其他人討論起育兒經來。
那些人都附和她,沒有一個願意幫她結尾。
溫妍妍委屈地沉默了好久,覺得自己被晾在一旁丟臉極了,雲哥哥說得對,這個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奢靡圈子果然不能容忍外人插進,哪怕再優秀也一樣。
可是她執意要放下國外的前途回來,就是為了找到多年前那個救了她的好人,那個大哥哥。
想到那張俊美溫柔的臉龐,溫妍妍的心中就又充滿了勇氣。
加油溫妍妍!你可以打進她們的圈子的!用你製的香水精油征服她們!
剛剛還垂頭喪氣的溫妍妍眼睛亮了起來,好像找到了什麼機竅。
而這一切,隻有霍溪淮發現。
若說在場心情最複雜的,莫過於霍溪淮。
他是認識這個人的,就在前世沈雲棠和霍聿言離婚之後。
霍聿言帶著這個人來醫院看他,說她是一個很陽光很開朗的人,說不定可以幫助他走出陰影。
他仍然記得這個叫溫妍妍的人看著哥哥背影時眷戀愛慕不舍的樣子。
於是從此,這個人每天都會過來,用一些奇奇怪怪的行為開導他。
他前世一直很……反感溫妍妍。
她把人的痛苦,看得太輕鬆了。
總是說著一些假大空的話,好像任何苦難都不值一提,隻要遇上她就能輕輕鬆鬆化解。
她高高在上地想要拯救他這個“不正常的人”。
甚至有一次騙了他去海邊的公路上騎小摩托,把他按在後座,在大路上S型前進,還要傾著車身壓路麵,一邊開一邊歡快地大叫著:“霍溪淮!刺激嗎!有沒有找到活著的意義?”
活著的意義沒找到,他倒是好幾次覺得自己快死了。
那個時候霍溪淮已經很虛弱,根本無力反抗她,隻能任由她把自己當成一個試驗她能量的玩具一樣對待。
溫妍妍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和第一個人格的沈雲棠一樣可怕。
……甚至更甚。
明目張膽故意的惡,和以好心為由讓人沒有立場拒絕的惡,他不知道哪個更讓人絕望。
溫妍妍終於找到了打入這個陌生圈子的方法,正要打開小包包翻自己的寶貝,卻發現對麵的男生一直用一種沉默而陰冷的目光打量著她。
發現她看過來,便立刻收回了目光。
那視線冰涼得好像死過一回一樣。
她有點不自在,但出於習慣,還是回了他一個甜甜的、明媚友善的笑容。
雲哥哥說過她的笑容最好看了,能融化人心裡的冰,讓不喜歡她的人都喜歡起她來。
可她笑完卻發現那個男生的眼神更冰涼了,甚至顯出一種讓人驚悚的岑寂。
溫妍妍有點害怕,強迫自己移開了目光,認真聽著貴婦們的話,試圖找個缺口插進去,把自己的香水推出來。
而霍溪淮想著,又來了。
她那笑容一出現,往往就緊跟著能夠摧毀他精神的奇思妙想。
他忽的站起來,呼吸有點發顫。沈雲棠抬頭看了他一眼,霍溪淮勉強鎮定下來,小聲道:“我失陪一下。”
沈雲棠示意他去。
而後,桌上有人客氣了一句:“沈小姐花園裡是什麼花為主?這香味好聞。”
沈雲棠剛要開口,就聽到身邊一個聲音忙不迭地搶答道:“是洋晚香玉,又叫小蒼蘭,很多香水裡都喜歡用這個,好養活又花期長,很受人喜歡。對吧?”
溫妍妍答完就甜甜地笑了。她一遇到專業上的事就會非常自信,她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沈雲棠,期待她的誇獎。她遇到過好多次這樣的事,那些愛種花的人發現她對花草香水如數家珍,都會對她另眼相待,說不定這位不好相處的沈小姐也會對她洗去偏見。
剛剛才熱鬨起來的長桌又安靜了,大家麵麵相覷,一時失語。
這下把沈雲棠也整不會了。
她含在舌尖的話停頓了頓,最後還是帶著古怪的憐憫流了出來。
“不是,是蚊香。花還沒種。”
太太們:“……噗。”
看著溫妍妍表情卡住,逐漸變得驚愕難堪的精彩臉色,她們甚至忍不住得抬手掩住嘴角越來越藏不住的取笑。
她一個做香水的,連蚊香和小蒼蘭都分不出來,還製香新秀呢,笑死人了。
被打臉之後的溫妍妍明顯變得無措起來,過了會兒,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從小包包裡拿出她帶的樣品來,緊張地道:“對、對不起,我一時緊張說錯了,用這個給您賠罪。”
說著她把小瓶子放到桌上擰開,讓香味飄出來,還在手腕上滴了一滴給沈雲棠聞。
“這個是我新做的一款香水,師父特彆喜歡,說要幫我遞交給查爾斯大師評判,有可能會出現在下個月的品香會上,先送給您試用一下。”
本來貴婦們在她開口之前,還對她說完要送人還大喇喇把香水滴到自己手上的行為感到無語,轉頭聽到她有可能會出現在品香會上,臉色就變了。
能參加查爾斯家族品香會的香水和不能參加的香水,那可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身價地位。
到時候要是得到了查爾斯大師的稱讚,一躍成為被名流珍藏的名香都說不定。
大家看著這瓶已經被打開的香水,目光就從輕蔑不耐變得眼熱了起來,恨不得這瓶香水是送給自己的,對溫妍妍的奇葩行徑也稍稍原諒了些許。
有才嘛,有才的人總是能被允許有一點毛病的。
而被她們羨慕眼熱的沈雲棠……
一個抬頭打量去的人愣了愣,有點狐疑。
她怎麼好像完全不激動?甚至還……意興闌珊?
沈雲棠托著下頜點了點頭,手指輕敲著臉頰,依舊一副聽她說的表情,等她說完了,才開始微笑。
如果霍聿言在這裡,看到這個表情就知道她要放大招了,立馬消聲。
但溫妍妍不知道。她不僅不知道,甚至還更加熱情地介紹了起來,硬生生把這個聚會開成了她的展銷會。
“它的尾調綿長悠遠,餘味……”
“溫小姐。”沈雲棠打斷了她。
溫妍妍停下來,意猶未儘地看著她。
這位沈小姐撚了撚指節,微笑道:“我不用彆人用過的香水。”
在溫妍妍逐漸從怔愣變得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沈雲棠收了笑容,麵無表情地繼續道:“以及,我允許你□□的話了嗎?”
她本來還想見識一下這個原女主到底多大能耐,滿足一下好奇心,沒想到就是個古早台偶女主,除了天天喊加油彆的都不會乾那種。
掃興,太掃興了。
現場靜了片刻,都被她的突然發難嚇到了。
溫妍妍被她毫不留情的質問擠兌得說不出話,眼眶開始通紅。
她眨了眨眼睛,一滴淚落下來,那是她自尊被踩在腳底的聲音。
她咬著嘴唇無聲地顫抖了半晌,最終轉身跑出了花園。
長桌上又是一陣麵麵相覷的安靜。
沈雲棠對管家道:“看著她,彆讓她亂跑,我的家具很貴的。”
管家仿佛已經對這種場麵習以為常,麻利地點頭追了上去。
其他人靜了靜,更加肅穆了。
……果然不愧是讓霍總懼內的女人,好剛!
還好她們沒有得罪過她!
隻不過那瓶她不要的香水還是有不少人眼饞,半晌,終於還是有勇士第一個開了口,小心翼翼道:“沈小姐,你不想要這個香水嗎?”
她猶豫地補充道:“這可是可能會上查爾斯家族品香會的香啊。”
沈雲棠麵無表情:“是什麼好東西嗎?”
那人:“……”
這還不是好東西?那眼光也太高了吧,真的不是因為她不喜歡溫妍妍才不想要的嗎?
但既然沈雲棠不喜歡,那她就有機會拿到手了。
這位貴婦討好地笑了笑,道:“我特彆喜歡這個味道,沈小姐要是不喜歡的話,願意割愛給我嗎?”
這下也有人反應過來了,趕緊道:“啊,沈小姐,我也願意幫你收下!”
“我也是,我也是,我帶了一款新出的香水來,可以和沈小姐交換!”
沈雲棠的目光有點一言難儘,她確實嫌棄這個品質的香水,這還不如前幾天管家給她找的那幾個普普通通的樣品,雖然平平無奇但也無功無過。這瓶香水裡是有明顯的缺陷的。
但既然她們這麼想要,沈雲棠也樂得有人處理,撒手不管了:“你們誰愛要誰帶走吧。”
幾個貴婦麵露驚喜,互相之間開始討價還價起來。
最後帶走香水的那個太太十分心滿意足,還給沈雲棠留下了一張套卡感謝。
“我們家是開民航公司的,沈小姐以後如果想乘坐我們家的航班,全都無上限免費升艙。”
雖然這個香水現在不一定值這個價值,但萬一以後升值了呢?拿她手裡多得是的東西做個人情又不虧。
白來的東西,沈雲棠就坦蕩地接受了。
其他想要的人隻能可惜又肉痛地看著那瓶香水被她小心地收起來。
臨走之前,這位太太還拖了步,私下對沈雲棠道:“沈小姐,我有個朋友對種花也很感興趣,不過她不怎麼和人交往,所以沒有來。如果你有這個心思的話,我回頭就引薦她和你認識,你們應該有很多共同話題。”
貴婦頓了頓,繼續說,“哦,對了,她就是前些年退圈嫁人的天後顧嵐,你應該聽說過她。”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沈雲棠確實有點驚訝。
她倒是的確聽說過這個名字,不過不是因為她是什麼退圈天後,而是因為霍聿言的狐朋狗友說沈雲荷長得像她。
沈雲棠麵上沒什麼波動地點了點頭:“好。”
貴婦感歎了一句:“她也是太癡心了,要是她當年沒有聽她老公的話退圈,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現在那些打著她的名頭出道的都走紅了……”
像是察覺到自己失語了,她急忙停下來,換上笑臉道:“先告辭了,沈小姐留步。”
送走這群客人之後,沈雲棠才想起溫妍妍還留在霍宅裡沒走,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溫妍妍一離開花園就察覺自己失態了。
這次受到的打擊太大了,她從沒被人這麼不客氣地說過,一下子委屈湧上心頭,什麼後果也沒想就逃離了現場。
可等她跑出去之後才發現,這是在彆人家裡。
沒辦法,現在回去更是丟人,溫妍妍隻好到處尋找衛生間洗一下臉,到時候還可以說自己隻是去上衛生間了。
雖然自欺欺人,可也比欺都不欺的丟人好。
她很快找到了一個洗手間,拉開門就走了進去。
也不知道她怎麼就這麼手巧,偏偏就遇到了剛才那個陰森森的男生在裡麵。
霍溪淮本來正捧著水往臉上撲,極力讓自己保持清醒,不要被前世的情緒影響。
他撐著洗手台,用力地大口呼吸著,努力平緩心跳。
好不容易緩下來了,身後的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個人冒冒失失地跑進來。
霍溪淮從水流中抬起頭,濕漉漉地看見了走進來的溫妍妍。
撐著台麵的手驀然攥緊了。
水珠無聲地往下滴著,他的皮膚本就白,這下更加蒼白,隻有眼下還有因為缺氧而憋出的紅暈。
他就這麼停下來了,透過鏡子,一聲不吭地看著溫妍妍。
溫妍妍一愣,有些害怕地小聲說:“你,你怎麼了?”
她感覺這個男孩子不太正常,有點嚇人,不禁想到他是不是有什麼精神上的問題,忍不住背抵著門,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隻是來洗個臉。”
她的大眼睛眨著,猶疑又天真。
“你是不是……不太好?”
“那……需要我幫你叫醫生嗎?”
不知道是她哪個字眼觸發了男生敏感的神經。
陡然之間,他又露出了那種陰冷到岑寂的眼神,像一匹被扼死之前極力掙紮,但卻知道自己無能為力的幼狼。
他盯著鏡子裡的人,忽然張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你死過嗎?”
溫妍妍一下子沒能理解,錯愕地看著他。
那個男生靜靜地看著她,說:“你知道死是什麼樣子嗎?”
溫妍妍聽懂了,麵上驚懼更甚。
接著,霍溪淮用一種艱澀的口吻,平靜地說:
“我,死,過。”
他真正地經曆過那種劇痛的黑暗,看不到儘頭的折磨。
比他短暫卻災難的一生還要更苦。
“就在,你麵前。”
他不想再經曆一次了。
他感覺到求生欲催生的不甘。
“憑什麼你可以……還笑得出來?”
霍溪淮問她。
溫妍妍徹底害怕了,她抵著門,大腦混亂地尖叫了一聲,轉身摔門跑了出去。
霍溪淮的頭發還滴著水,就這樣靜靜站著。
他感覺自己早就該爆發這些情緒了。
可不知道為什麼到現在才被激發出來。
將這些情緒一口氣傾倒出來之後,他不知不覺地感到輕鬆了不少。
好像死死壓在他身上的鐵箍終於鬆了一個角。
身後的門沒多久又開了,霍溪淮猛然抬眼看去,正要炸起的警惕性在看見來人的一瞬怔了一下,沒防備地偃旗息鼓。
“這是乾什麼了?”
沈雲棠奇道,“那位自信大方的溫小姐怎麼尖叫著跑了?”
她打量了一下,合理推測,“她看見你上衛生間了?”
霍溪淮:“……”
沈雲棠輕笑了下,不知道在說誰,“沒想到還挺純情。”
霍溪淮蒼白的臉上逐漸有了血色。
“對了,你今天聽前輩教訓的結果怎麼樣,愛上上學了嗎?”
沈雲棠倚著門,抬起下巴看他時的表情分外驕矜,但奇怪的是,這種驕矜反而不如那些小心翼翼的表情讓人討厭。
“要是愛上了下學期就上學去,不準告訴我沒愛上。”
她說道,想趕他出門自己享受人生的念頭如此坦然,甚至都不加遮掩。
霍溪淮攥緊的手鬆了開來,拿起毛巾擦臉,悶著頭沒應聲。
“那就當你同意了,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