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蠻目中的森冷還未散, 原本微翹的唇角壓了下去,雙拳握緊:“你怕我?”
輕城兀自驚魂未定, 避而不答,喃喃而問:“你何必臟了自己的手?”親手殺人從來不是一個好選擇,對付賴嬤嬤有太多的辦法和手段,哪一種都能讓她永無翻身之機,他卻偏偏選了最簡單粗暴, 也是最可怕的一種。
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把人當場扼殺, 彆人會怎麼說他?她猜都能猜到即將出現的流言:三皇子到底出身蠻夷, 暴虐成性,手段殘忍,殺人不眨眼……他們會害怕他, 孤立他, 最後, 甚至毀了他!
她怎麼忍心他落到這個下場?真到了那個地步,他難道能憑武力殺儘天下人, 堵住天下人之口?
他是金尊玉貴的天子之子, 為什麼要因為一個賣主的奴婢受人詬病?
可趙蠻顯然不理解她的苦心, 揚起下巴,眼中的光冷了下去:“你在責怪我?”
輕城道:“我隻是擔心你, 你……”
趙蠻打斷她, 憤怒而尖銳:“假惺惺!”她的眼中明明滿是害怕和不讚同。這樣的目光他實在太熟悉, 在那些帶著不情願來教他的太傅們眼中, 在對他害怕而鄙視的宮人眼中,在其他看不起他的兄弟姐妹眼中……如今,輪到她了。
真可笑,他為了救她出手,換來的卻是她這樣的目光。
輕城覺得他情緒不對,焦急喚道:“三弟。”
“不要這樣叫我,”趙蠻氣衝衝地開口,“我沒有你這樣的姐姐!”他驀地劈手奪過還留在錢小二手中的新拐杖,一拐杖重重擊在地上。
地麵在他的一擊之力下出現一道深深的印記。輕城心驚肉跳,白著臉看向趙蠻。趙蠻冷笑一聲,第二下卻怎麼也砸不下去了,如一道旋風,衝了出去。
輕城愣愣地望著小少年背影消失的方向,心不自覺揪了起來:這孩子,性子怎麼這麼暴,一言不合就發脾氣跑了?她頭痛欲裂,直覺告訴她,不能就這麼讓趙蠻跑了,她顧不得害怕,將賴嬤嬤死後善後的事交給夏淑妃,匆匆追去東暖閣。
趙蠻卻不在這裡,錢小二和輕城差不多前後腳趕回來,也是一臉茫然,不知他去了哪裡。
輕城又是擔憂又是無奈,心中直歎氣,覺得自己這哪是照看一個弟弟啊,簡直比養一個兒子還要操心。她喊了汪慎過來,叫他找幾個人,陪著錢小二一起找人,自己留在東暖閣裡等趙蠻。
東暖閣明顯添了許多生活的痕跡,牆上掛著一張半舊的強弓,幾本兵書淩亂地放在案幾上,地上扔了不少畫著陣圖的紙團,換下來的外套被隨意地丟在床尾。
亂,真亂!簡直和趙蠻在順安宮中的書房有得一拚。趙蠻隻帶錢小二一個服侍的過來,顯然根本不夠用。
輕城坐了一會兒,賴嬤嬤被殺時那張可怖的臉,趙蠻離開時刺痛而憤怒的表情在腦海中交替出現。
她隱約猜到趙蠻在介意什麼,可這會兒實在心神不寧,沒法冷靜思考該怎麼辦,索性起身,動手幫趙蠻疊了衣服,收了書本,揀了紙團,借著不停的動作,漸漸將情緒穩定下來。
屋子一點點變得整潔,她的心緒也稍稍平靜,這才吩咐百靈去泡壺茶,坐在四仙桌邊,邊喝茶邊等消息。
腦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賴嬤嬤死有餘辜,趙蠻的手段雖然過激,但並不是濫殺無辜。隻要她好好安撫他,勸說他,以後他不會隨隨便便再使用這種極端的方法的……是吧?
她懊惱地趴伏在桌上,她沒把握說服他,可總要試試。他還小呢,應該有更平順的未來,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就這樣走上一條充滿血腥的不歸路。
腳步聲傳來,有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忽然頓住。
她以為是趙蠻回來了,笑著抬頭看去,微微一愣:太子?
太子頭戴翼善冠,身穿赤色盤領窄袖蟠龍袍,玉帶圍腰,皮靴蹬地,神采奕奕。見到她,鳳眼中先是閃過訝色,隨即露出驚喜:“榮恩,你怎麼在這裡?”隨即想起,“你也是來看三皇弟的吧。”
輕城站起,向他行禮。
他揮了揮手,示意掀簾的鄒元善候在外麵,自己笑吟吟地走近輕城:“快起來快起來,你這是大好了?”
太子的態度親昵而熱情,輕城卻覺得不適,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中規中矩地答道:“謝太子哥哥,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太子湊過來:“我看看。”
修長的身影籠罩而至,似有若無的龍涎香氣息襲來。輕城暗暗皺眉,又退了一步,拉開距離。
太子目中閃過不愉,倒也沒有太過分,隨意在四仙桌邊坐下,把玩著桌上的冰裂紋茶盞,示意道:“坐吧。”
輕城告罪:“臣妹還有些事,要先回去了。”欲向外走去。
太子道:“不急,我來前去了一趟禦書房,父皇有東西要我帶給你。”
輕城隻得止步。
太子就叫鄒元善:“把父皇的賞賜拿進來。”
鄒元善送進來一疊書和禦賜玉尺。
輕城恍然:原來是這個。她正奇怪,宣武帝讓她監督趙蠻讀聖賢書,還說賜她玉尺,怎麼一直都沒動靜呢。
玉尺寬一寸,長一尺,瑩瑩碧綠,光滑瑩潤,上麵還刻著一個碩大的“戒”字和趙氏家訓,尺端留有一孔,穿著明黃色的串珠流蘇,彰顯著禦賜的身份。
輕城抓起尺來試了試手感,觸手溫潤,細膩如脂,顯然是上好的美玉製成。隻不過,她苦笑,在見識了今天的場麵後,讓她拿這個往趙蠻手心招呼,她還真的勇氣不足。
至於那疊書,輕城翻了翻,不由嘴角微抽:《三字經》、《弟子規》、《千家詩》……都是小童啟蒙之書,到趙蠻這個年紀,早該爛熟於心。所以,宣武帝真的不是在放水嗎?好歹拿套四書也比這個像回事。
太子卻毫不意外的樣子,叫鄒元善把書放在案幾上,懊惱地道:“榮恩,苦了你了。我也沒想到父皇會想出這麼個主意,叫你監督這個蠻子。”
輕城不高興了,提醒他:“他是我們的弟弟。”一口一個“蠻子”,聽著實在刺耳。
太子頗不以為然,看到輕城不悅的神色,輕笑一聲:“你還是如此心軟。”從善如流地道,“榮恩說是弟弟,那就是弟弟。哥哥全聽你的。”
這話聽著怎麼這麼古怪?
輕城暗暗皺眉,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撤了再說,捧著玉尺再次告辭。
太子哼笑一聲,仿佛忽然想起,隨口提道:“孤聽說薑家在暗中調查勇安伯家那小子,叫什麼來著的?”
他怎麼會無緣無故地提這個?輕城本已向門口走去,聞言不由心中一動,遲疑道:“你是說祝允成?”
“對,祝允成。”太子撫掌。
輕城驚疑不定,太子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太子見她感興趣,主動解釋道:“我也是無意間聽商氏提起……”說到這裡,他看了眼侍奉在一邊的鄒元善和百靈,揮了揮手,“你們先退下去。”
百靈看向輕城,輕城想到事情涉及到薑玉城,不宜被人聽見,點點頭,示意百靈遵令而行。
屋內隻剩兩人,太子招呼輕城坐。輕城猶豫了下,揀了張離他最遠的座位遠遠坐下。
太子目光微閃,現出好笑的表情,倒也沒再出什麼幺蛾子,告訴她道:“楚國公府派了人去商家打探消息,畢竟那個祝允成差點就成了她的表妹婿。”
輕城一愣:“牟家姑娘是太子妃的表妹?”
太子想了想:“太子妃的母親就是出自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