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伯咳了兩聲,艱難伸手拍了拍我肩膀,“小兄弟,哭什麼哭,跟個女娃子似的。”
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隻努力睜大了眼,將眼淚憋回去,盯著他麵容看。這細看之下,才發覺他已是兩鬢斑白,這半月守得辛苦,他臉上更顯疲憊,老態便重些。
他咳了一聲,臉上帶了些笑,“其實你跟我家那閨女一點兒也不像,哪個女娃子像你這般的?不過是頭一次看著你,就覺著這孩子招人疼。”
“老天還是開眼的。盧伯活了這把年紀,除了有倆孩子放心不下,也沒什麼好掛念的了。你還小著哩,往後盧伯看不住你了,”他聲音微弱下去,“你自個兒多當心,好好過完...”
聲音斷下去,便再沒有後續。
老將的兜鍪上,正中間,有個陰刻的小篆的秦字。
風卷旌旗動,前麵是數萬大軍鐵甲錚錚之聲,馬蹄濺起的沙塵隨風掀開,黃蒙蒙一片。
而我眼中,是他端了碗熱羊奶,蹲在一邊看我練槍,是他一次次調笑著叫我“小兄弟”,是他親自督著我挨了軍棍之後,往我營帳中塞了一堆瓶瓶罐罐的藥。耳邊恍惚還有那一夜的調子,蒼涼悠遠,極深沉的調子,“春日遲遲,卉木萋萋。黃沙埋忠骨,何日歸吾鄉......”
我不敢撒手,怕他跌進黃沙裡,又不敢使力挪動,聲嘶力竭地喚了一聲“盧伯!!!”,嗓子都喊破了音,“軍醫呢?軍醫!!!”
縱使華佗再世,也不能生死人肉白骨。太子下馬奔過來,蹲下身,手輕輕按在我肩上,“孤會著人,按一品大將的儀製將盧將軍厚葬。所有守城的將士,皆加官二等,陣亡的皆享哀榮。”
有將士從我手中恭謹接過了盧伯去,我看著他被架上擔架,蒙上白布抬走。
我的手空著,可還是保持著方才的姿勢,聽到他說話,怔怔抬頭望著他,眼前又朦朧起來。
他低歎了一聲,“是我來晚了。”,而後鬆鬆環住我,輕輕拍著我後背,伴著甲胄碰撞在一起的清脆聲響,“安北,想哭就哭出來。”
我緊咬著下唇,眼淚不住墜下,卻一聲沒吭,借他肩上盔甲擋著,緩了一陣子,擦了兩把臉,抽出身來,退了幾步,鄭重行了軍中禮節,“秦家替守城二萬將士謝過殿下。”
耶律戰果然也是個麻煩角色,數萬大軍包圍之下,又有賀盛親率輕騎兵迂回包抄,他的軍隊在撤退途中竟隻折損半數,而他本人,除了肩上受了太子那一箭外,更是毫發無傷。
王岩領著的殘兵敗將半途便被耶律戰舍下,底下的人見大勢已去,兼之若非王岩,他們本也
不欲為胡人賣命,紛紛調轉矛頭,王岩本人被自個兒底下的將士爭先割下了頭顱,捧著他的人頭棄械投降。
胡人自玉陽關撤兵,便是先前的部署全部白費了心思,還將豐平燕勒二城拱手讓於我軍。
奉命圍堵豐平燕勒的契丹軍隊亦撤了回去,父親留了些人收拾燕勒城中事務,便折回玉陽關來。
軍醫誠不欺我,當日說的是藥三分毒的話,沒成想如今便毒發了。緣由是我藥用的猛,還私自加大了劑量,兼之大悲大喜,這毒也就跟著大起大落。
還好沒耽擱多久,隻需連著三日將傷口割開放出毒血,再重新用溫吞的藥包裹起來便好。
現下軍中諸事本應交於太子裁決,可這位殿下推脫說自己初來乍到還未熟悉北疆事務,一股腦扔給了賀盛,自個兒倒樂得清閒,整日裡待在我帳中看我放血。
大戰剛過,大軍也尚未整合,如今所謂的事務無非是分功論賞,是件頂好的差事——無論是懷著異心想在軍中拉幫結派,還是秉持公正想贏得軍中聲望,總歸是筆不賠的買賣。
我百思不得其解,倘若這位殿下不是有個喜愛看人放血這般血腥的愛好,那便是……
如此這般倒說得通。他將這差事拱手送給賀盛,該是賞識他的才乾,想引為己用,又不能直白同他說“你往後跟著孤乾”,隻好迂回一點,先給了恩惠,再等賀盛投奔。
我覷了他一眼,在心中感慨道,果然是一國儲君,好手段。
這位剛被我在心裡誇了一通的儲君敲了我額頭一下,用紗布紮在我傷口上方,等血止住了,又仔細將軍醫調配的藥敷了上去,包紮起來。他做這些的時候淡淡瞥了我一眼,“放個血還能失神?若不是孤在這兒看著你,你是不是要將自個兒血放乾了?”
想著三日之期這便到了,我不必再受這份罪,心情好了不少,沒答他這話,順手使喚他道:“把那碗酥酪遞一下給我,有些餓了。”
話一出口我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人在北疆無法無天慣了,一時間忘了眼前這位是誰。
還未想好該如何出口補救,太子竟依言去替我端了過來。
我心頭一驚,顫巍巍地去接,他壓根沒打算給我,徑直舀了一勺,送到我嘴邊,“你手不方便。”
我一言難儘地看了自己左臂纏的紗布一眼,用右手將勺子接過來,放進嘴裡,咽了下去後在他一言難儘的臉色下說了一句,“我手挺方便的。”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