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強牽了牽嘴角,手垂在身側,握成拳,被胭脂紅的廣袖整個遮住,便瞧不出顫來。
“不必想了,主意我早便拿定了。擇日不如撞日,私印給我。”
他靜靜看了我許久,眼底一片沉寂,像無風無浪的海麵,任暗流再洶湧,也被死死壓在下麵。
在他那樣的目光下,我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半月為期。半個月後,我會把私印給你,到時候要走要留皆隨你。隻一條,這期間你隻能待在這兒,東宮的衛軍我是不會撤的。”
我沉吟片刻,心裡想著不知北疆還能否撐得過這半個月。
他似是看出了我心中所念,對我道:“我既然允你半月來考慮,這半月便保得住北疆。”
若是仔細盯著他的眼睛瞧,其實瞧得出他是很久沒好好睡上一覺的了,往日清潤的一雙眸子,如今摻雜著血絲,是被強掩著的疲憊。
他見我久久不言語,又補了一句:“這半個月你自個兒好好想清楚,我不會再來尋你,你也得些清淨。”
話說到這兒,他輕笑了一聲,低低道:“左右如今你也不願見著我。”
我微微彆過頭去,胸腔裡有什麼疼得厲害,不欲再見他這副模樣,利落道:“那就半個月。夜深了,殿下請便。”
他手往前伸了伸,那架勢像是要把我擁進懷裡,可隻是略微伸了一點,在空中猶豫了片刻,頹然落下去。而後轉過身,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宮娥自兩側將門打開,他走進夜色裡,沉重的雕花金絲楠木門被從兩側緩慢合上,我的視線也隨著門漸漸窄成一條線。而在這條縫隙裡,他並未回頭。
風慢一步灌進來,寒意占據了殿內,燭火跟著跳動了兩下,我的影子在地上也跟著孤零零地晃。殿裡空曠而寂靜,更顯得冷清,我環住自己,緊了緊雙臂。
許是心神不寧的緣故,我竟未曾發覺這一日夜裡殿裡的熏香又換成了助眠的那種。更不曾知曉,那日夜裡,我睡得正熟的時候,有人悄無聲息地行至我榻前,手撫上我鬢邊,將我的眉目慢慢描摹了一遍。
一聲喟歎散在無人知曉的夜裡,他將那些從未說過的話,低聲一一說給漆夜聽。
“我第一回見你,是在京郊彆院,賀將軍當時在那處設宴。席上我忽的煩悶得很,出去透口氣,碰巧見你坐在亭子的欄杆上。我記得那天的月色很好,你比月亮還好看一些。你從上頭躍下來,我生怕你是失足跌下,便想著接你一把。”
“而後才算是真真的第一麵。說來也怪,當時我總覺著,我該是在哪兒見過你。”
“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北疆我是不該去的,不必那些大臣勸諫,我也知曉其中的利害關係。可我魔怔了一般,不管不顧的,就是想去尋你。”
“你那時候,同賀盛走得近得很,我每回見你,你三句總不離他,事事都同他一起。我甚至動了勸父皇給賀盛賜婚的念頭,又怕你怨我,隻好作罷。”
“我活到如今,多少明槍暗箭,多少雙眼睛盯著,日日都是如此,不得片刻鬆懈。可我打小便知道,坐在這個位子上,就要比他們顧慮得更深一些,更有手段一些,再怎麼累,也得抗住了,抗好了。是以在遇著你之前,我從未怕過什麼。”
“遇著你之後,我便日日都在害怕,就連夜裡,亦是常常不得安枕。我自個兒都不明白,我緣何要擔心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
“我怕你總有一天要走,走到一個我碰不到的地方去,而我怎麼也留不住你。你問我明不明白那種被獨獨留下的感覺,我是明白的。何止明白。”
“我自然不能放你走,我若是就此放手了,那我這些年來一直恐懼的豈不就成真了?單單是顧慮著,就日夜不得安寧,倘若成真了,你叫我怎麼活?”
“安北,你說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什麼?這一生你這麼來折騰我。”
末了,他站起身,又彎下腰,眷戀而克製地在我額間落下一吻,“那日夜裡你同我說了那麼許多,我都未曾答應你,叫你去北疆。倒是有旁的話要允你的。”
他直起身子來,“我替你去。”
日後我無意間聽人提及,他那時費儘心機,擺了局,將自己逼上不得不親征的境地上,才向皇上求了一個親征的機會。那之後有人歎惋道,太子殿下哪是去建功立業,分明是去成全旁人的功業。
他明知道勝算不足三成,可他還是同我許下了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