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妄撥動佛珠的手一停,餘光留意著謝九思的神情。
入坤對旁人來說再厲害也不過是一把靈劍,可於謝九思來說,這劍不單單隻是劍。
“戾氣消除之後池中的劍自會出來,天斬是於神魔大戰被封印的,受到的魔氣很重,劍下走過的生魂萬千,所以比入坤要晚上一兩日才能出池。”
無妄其實留下來一是為蓮池佛蓮,二來是擔心謝九思看到入坤後會受到刺激。
之前時候覆著魔氣不見真容還好,此時看到了鳳紋他估計很難不為所動。
果不其然,謝九思的神情微沉,分明是七八月的天裡卻似有數九隆冬的寒意覆來。
他不恨衛芳洲和謝沉於他生而不養,也不怨因為他們自己在暗無天日的環境裡多待了五百年才得見天日。
可要說他真正放下了那是假的。
因為他們,謝九思自生下來便是鳳山的罪人。被同族排斥,受儘冷眼。
靈獸宗容不下他,昆侖劍祖倒是看在他資質出眾願意收下他。
隻是他本質上並非人族,他生父逆天行事,宗門不會同意他這樣一個變數留在昆侖。
禦飛流一直以為謝九思是被淩霄給誆騙去的萬劍雲宗,其實不然。
那年淩霄上昆侖論道,是他在對方快要離開之前攔住了他,請求他帶他入蓬山。
不為彆的,天地難容他,唯有萬劍雲宗。
同樣是逆天行事,同樣是招致了浩劫,萬劍雲宗在三千仙門逼上蓬山,讓其處決沈天昭證道的時候,他們未求自保交出沈天昭。
哪怕是在對方身消道隕了五百年來,萬劍雲宗的人在沈天昭導致神魔大戰一事上也從未動搖分毫,始終堅定地站在他這邊。
謝九思不想要被懷疑,不想要一輩子活在偏見和猜忌之中。
說他忘恩負義,背棄昆侖也罷,說他和他那修無情道的母親一樣冷血也罷。
這些都無所謂。
如果真要他做出選擇,昆侖哪怕有無雙的劍道,他也寧願留在萬劍雲宗守著山門終老。
“……謝九思,你還好嗎?”
半晌,無妄試探著詢問。
謝九思眼眸閃爍,慢慢將視線從那把雪色長劍上收回。
“我沒事,隻是覺得有些諷刺。”
“他的占有欲到底是有多強,人都不在了,竟然還霸道的將鳳紋留在了劍上。”
無妄少有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隻得有些生硬地岔開話題。
“那個,白茶泡在蓮池暫時不會失控,不過她與入坤尚未磨合,劍離得太近可能會有些危險。我到那邊亭子裡打坐靜修下,你過去看看吧。”
入坤戾氣已經去除大半,剩下的是劍本身的劍氣,難以根除。
然而並不足以傷到白茶,這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說完也不等謝九思什麼反應,徑直離開了。
等到他再次看過去,青年的身影已經隱沒於夜色之中。
白茶此時是不再吵著鬨著要謝九思親親抱抱舉高高了,她的注意力全然被眼前的入坤吸引。
不是她恢複了理智,而是對劍的欲望壓過了對謝九思的渴求。
在白茶眼裡,至少在現在,劍比什麼都重要。
因此在謝九思靠近的時候,她都沒覺察分毫。
謝九思懸停在蓮池之上,金色佛蓮的佛光落在他的麵頰,光影裡他的神情明滅。
他靜默注視著白茶,看著她眼睛亮的出奇,興奮地抱著入坤如同之前抱著他時候一樣胡亂蹭著劍鞘。
入坤被這樣親近,高興的鞘中的劍不住晃動著,發出錚錚劍鳴。
正在入坤打算出鞘讓白茶好好看清楚它的颯爽英姿時,感覺到一片陰影覆了上來。
一看到來人,入坤下意識將那寸出鞘的劍身收回。
它有些怕謝九思,不知是之前他用劍氣壓製它,還是因為其他什麼。
它不敢在他麵前造次。
白茶還等著入坤出鞘,等了半天見它沒動靜。
她不耐地皺了皺眉,正要拔劍的時候,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先一步搭在了入坤的劍柄。
“師兄?”
“這劍等你穩定下來再拔也不遲。”
謝九思一邊說著一邊用靈力將一片蓮葉撥來,把她胸前的光景遮掩。
月色溶溶,清風徐來,空氣裡浮動著悠悠的蓮花香氣。
白茶擰著眉頭,固執著又把手放在了劍柄上。
她少有這般不聽話,可在碰觸到謝九思的手的時候一頓,生生壓製住了拔劍的欲望。
“可是師兄,時不待我。我好不容易得到此方寶劍,我得趕緊與之磨合,救黎民於水火。”
白茶試圖說服謝九思,偏青年油鹽不進。
他的心情不大好,也沒之前在佛塔時候那樣配合她。
“你就這麼喜歡這把劍?”
“當然!”
白茶沒聽出青年話裡有話,更沒看出他神色異常。
“我自小就想要當個蓋世英雄。我要用這劍行俠仗義,為所有不公鳴不平,我要十步殺一人!殺儘天下負我人!”
“可我不喜歡。”
白茶正說的激情昂揚,手舞足蹈,謝九思這麼涼涼的一句直接把她的熱情驟然澆滅。
她抬眸看向青年,那雙眉眼說不出的涼薄,似這夜色。
謝九思也不管白茶什麼反應,要是換作其他時候他斷然不會說這種孩子氣的話。
大約是白茶本來就不清醒,他沒什麼顧忌,又或者隻是因為對象是白茶,他才不想說違心話。
“這把劍曾是我母親的命劍,她是個眼中隻有劍的人。她拋棄了我和我父親,去求她的道和長生了。不過我並不怪她,人各有誌,何況她是個修無情道的劍修,哪有什麼真情?”
“她能同意生下我,給我父親一個念想就已經一個奇跡了。”
他說到這裡沉默了一瞬,長長的睫羽下,那雙眸子如墨,沉鬱而濃。
“隻是後來,我父親也棄我而去了。”
“在我父母隕落於天劫的消息傳到鳳山的時候,我還被困在一片混沌裡無法出來。在往後的五百年間,我一直在想一個事情。”
謝九思和白茶對視,聲音輕得似夜風拂麵。
“我是不是不該出生?如果我不出生我母親是不是就不會離開?父親就不會去追她,那場天劫就不會落下?”
“一切錯在我,我是不是不該存在?”
“才不是!”
白茶大聲反駁道,此時她再沒將視線落在入坤身上分毫。
她抓著謝九思的手,神情比看到入坤時候還要激動。
“你不許這麼說!我不許!錯的不是你,是這個世界!”
情急之下,她又蹦出了一句中二詞。
謝九思因為她這句話微怔。
他心下一動,本來隻是想把這把入坤的來曆告知於白茶,畢竟她如今是這劍的主人。
可看到她這般反應,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謝九思既害怕白茶是下一個衛芳洲,又因為對方心中也有道,他又不可避免把她當成那個素未謀麵的人。
他的存在從未被期許過,無論是衛芳洲還是謝沉,他從來都不是他們的選擇。
他可有可無,於他們,於天地。
“那你呢?你會選擇我嗎?”
良久,謝九思這麼輕聲問道。
白茶點頭如搗蒜,“當然!我當然選師兄!”
她沒聽明白他的意思。
謝九思深吸了一口氣,注視著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喉結微滾,一字一頓問道。
“我是說,仙途和我,你會選擇我嗎?”
白茶愣在了原地,顯然沒想到謝九思會這麼問。
問出這話的瞬間其實謝九思便後悔了,他害怕聽到否定的答案。
白茶在放大欲望的時候,放大的最明顯的野心,她對天下第一有著很強的執念。
所以謝九思才會覺得她很像衛芳洲,想要從她這裡尋求一個答案。
他想要得到救贖,又怕被推向另一個無底的深淵。
白茶緊緊握著手中的命劍,眉宇之間的折痕可以看出她此時有多糾結。
中了天賦的人不會說謊,她隻會遵從本心。
一邊是少年時的野望,一邊是珍視之人。
青年不想為難白茶,更不想折磨自己。
良久,他抬起手輕輕揉了揉白茶的發頂。
“算了,回答不了就不回答吧。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他這麼說著,臉色卻蒼白。
“對了,無妄說你暫時還不能出來,得委屈你在裡麵多泡一會兒了。我先回岸上,你有什麼喚我就好。”
白茶見謝九思要走,莫名心慌。
覺著要是就這樣放他走了,可能他真的會離開,永遠不會回來了。
她顧不上其他,伸手抓住謝九思的手。
青年沐浴在月色,看過來的眼神悲憫又涼薄。
“師兄,我沒辦法從兩者之中做出選擇。”
謝九思神情一僵,竭力調整自己的情緒,不讓白茶看出異常。
他很想要逃,卻因為白茶的話連掙脫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知道,我隻是隨口一問而已,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但是我不會拋下你一人的。”
白茶打斷了謝九思的話,握緊著他的手,迎著月光彎著眉眼釋然一笑。
“無論是大道長生,還是俗世紅塵,我想與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