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眾生苦相。
人之最苦,難言難訴,唯有親眼所見,親臨其境才能感同身受。
白茶現在才算明白白傲天之前所說的話。
問心境中眨眼便是十年半載。
謝九思如今不過十六歲,她便已經看到了這般苦相,剩下須臾近百年她又要如何看儘?
而這些,謝九思也從未言說。
七絕穀冷若冰窖,他的傷口崩裂又愈合。
今日本該是謝九思從這個暗無天日之地出去的時候,因為這場變故,他的處境反而更糟了。
白螭清晨入的七絕穀,臨近日暮時分才有人來尋。
這施行懲戒的本該是禦家長老,隻是這一次有事出了瀛洲,白螭這才得了接近少年的機會。
隻是她沒想到謝九思的意誌力這般強大,強大到足以掙脫金丹修者的神識。
當然,其實也有一部分的因為龍,鳳本就相生相克。
但是這都不重要。
白螭作為自鳳族隕滅之後,最寄予厚望的蛟龍一族,若是被人知道了她連一個尚未入道的人的識海都無法壓製的話,不但在族人之中會受到質疑,就連昆侖那邊也會聲譽受損。
於是在禦長老尋來的時候,她顛倒了黑白。
“你說是謝九思想要逃避懲戒,引誘了你?”
“千真萬確!“
白螭揉著磕破的額頭,神情痛苦地說道。
“他說他受不了,我看在他是幼崽的份上動了惻隱之心,想著下手輕一些。結果他不願意,想要我放了他。我自是不肯違背長老的命令,不想他竟趁我不注意的時候使用了狐媚之術勾引了我!”
“就因為我一時不忍,亂了心神,他便趁虛而入壞我神識!”
“怎麼可能?他尚未入道,又未蘇醒血脈,他怎麼可能亂了你一個金丹修者的神識……”
老者也是半信半疑,可一旁的黑鷹卻附和道。
“禦長老,怎麼不可能?您難道忘了他為什麼進了七絕穀受罰嗎?”
“您彆忘了,他可是那兩人的兒子!他們敢行逆天之事,謝九思既傷了我,又有何不敢傷白螭!”
撒謊。
信口雌黃,沒有一句真話。
謝九思冷冷注視著黑鷹。
他此時幻化成了人形,脖子上纏繞著的繃帶滲出了殷紅血色。
黑鷹有些害怕,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嘴上卻沒有打算放過謝九思。
之前瀕臨生死的恐懼讓他心有餘悸,他害怕就這麼放了謝九思他還會遭到報複。
與其如此,倒不如借此機會把他徹底趕出靈獸宗。
“長老,我們把他趕走吧!他現在還沒入道就遭致了這般禍端,傷了我們這麼多族人,若是日後羽翼豐滿,或者是覺醒了鳳凰血脈,那七百年前的天劫恐會再次降臨!”
禦長老沉默了半晌。
對於謝九思他並沒有什麼好感,他們一族因為謝沉和衛芳洲幾近滅族,要不是褚明珊,他根本不會答應他入靈獸宗。
隻是他也不是傻子,都是活了近千年的人了,白螭和黑鷹這點把戲他一眼就能看破。
謝九思如果真是那樣懼怕於皮。肉之苦之人,他也不會吃那麼多苦頭。
如果真要傷黑鷹,也不會在墜落懸崖時候以身救了他,自己反倒險些傷到心脈。
他們想要謝九思走,僅此而已。
這樣拙劣的演技不單單是他,其他人也能看出來。
但是他們並沒有戳破。
不為彆的,在少年從鳳山來到瀛洲這些年裡,他們一直戰戰兢兢,生怕浩劫再臨。
無數次他們都想要找機會將謝九思趕出去,偏偏無論他們如何為難,甚至欺辱他,他都不會心生怨恨,動手傷人。
一方麵是因為鳳凰是仁獸,生來親萬物,心懷慈悲。
另一方麵則是因為謝沉和衛芳洲給鳳山帶來的災厄,讓謝九思沒辦法做到怨恨和遷怒,他甚至覺得這些都是他應得的,該承受著的。
他來瀛洲並不是不知道會麵臨什麼。
哪怕當年萬劍雲宗的人來接他,他也會選擇前者。
在天懲降臨鳳山的時候,眾人的求救哀鳴,痛苦絕望,他感知得一清二楚,也同樣烙印在了他的靈魂。
他誕生於涅槃,也誕生於眾生苦相。
他選擇來到瀛洲,不是為了活,而是為了贖罪。
謝九思以為這樣自己會好受些,心頭的罪惡感會減輕。然而並沒有,他沒有感覺到一絲一毫的解脫,惡意滔天,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謝九思,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良久,在一片嘈雜聲裡,老者這般問道。
說什麼?
他是想要他解釋,還是想讓他緘口不語,默認罪行?
“我無話可說。”
“你的意思是他們所說的是真的?”
是真是假你們不知道嗎?是真的不是正和你們意嗎,是假的你們也會讓它成真吧。
既然真假都一樣,為什麼還要問?
謝九思薄唇壓著,晦暗的環境裡那一雙雙眼睛好似千萬把利劍,直入心臟。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大約是忌憚著昆侖那邊,他們並沒有把謝九思趕出去。
隻是留在這裡也沒有好到哪兒去。
本著給黑鷹和白螭,乃至靈族眾人一個交代,謝九思的刑期延遲到了一年。
白茶咬著牙看著那群人離開,強忍著怒火掃視了周遭。
這裡陰暗冰冷,潮濕臟汙。
謝九思最怕冷,最喜潔,哪怕沒有懲戒,於他來說每分每秒都是折磨與煎熬。
又是八十一道雷鞭,噬骨的釘子一寸一寸釘在了少年的手腳,經脈。
鴉青色的頭發被溫熱的血水浸濕,緩緩從上滑到了發梢,嘀嗒掉落在了混濁的死水裡。
似夜幕紅光,開出一朵朵血色紅梅。
而遭受了這樣非人折磨的少年神情平和,眉宇之間也淡然。
他眼睫微動,疼痛讓他清明。
“沒關係,謝九思沒關係的,七百年都過去了……”
“隻是一年而已,算不得久。”
謝九思深吸了一口氣,對著水麵勉強勾了勾唇角,可笑意剛到嘴角,眼淚先落了下來。
“我,我不能逃……”
“我生來就是來贖罪的,我的存在就是原罪。”
他竟然就這麼接受了。
接受這個莫須有的罪名,甚至甘願留在這裡,這個無間的地獄。
就像是認命了一般,認了自己的命數,也認了謝沉和衛芳洲的命數。
這比讓白茶看到他被誣陷,受儘懲罰還要難以接受。
不該是這樣的,她認識的謝九思不該是這樣的。
他是強大的,是溫柔的,哪怕有萬般災厄都會坦然麵對,以此身破萬劍的。
是他告訴自己不要認命,不要被天命所困,不敢往前。
她都不認命,憑什麼他要認命!
白茶明知道謝九思看不到她,可是她再忍不住紅著眼眶質問。
“師兄,你為什麼要留在這裡?他們既然要趕你走你走便是,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受這樣的委屈?!你根本不欠他們什麼,謝沉和衛芳洲做了什麼和你無關!你用不著為你沒做過的事情來懲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