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下一動,循聲往那邊過去。
竹葉月下影婆娑,光亮細碎斑駁。
晦暗明滅之間,白茶撥開樹葉,有水珠順著葉脈滴落,緊接著一片氤氳的霧氣覆上了她的眉眼。
隔著霧靄,她隱約看到了一片靈泉。
靈泉之中一個熟悉的輪廓勾勒其後,月華一般的長發柔軟如綢,粲然的金眸有星辰流轉。
謝九思雙手輕搭在白玉石上,上半身往後微仰靠著,象牙般的脖頸白皙如雪,水珠順著他的喉結滑落,最後曖昧地隱沒在了胸膛。
他的眼尾泛紅,冰冷的水澤卻把他的麵頰暈了一片緋色。
如遠山的眉宇輕皺,薄唇壓著,卻還是能從唇齒之間聽到溢出的細碎聲音。
他好像很難受,但是……並不痛苦。
白茶瞳孔一縮,不為彆的——
這個樣子的謝九思她見過,在幻象裡,在他情動時。
他曾在“醉生夢死”的夢境裡,熱烈且直白地渴求過她。
意識到這一點的白茶猛地代入了幻象中的情形,那時候她每每麵對謝九思的索求不敢亂來,第一時間的反應便是——逃。
幻象百年之久,已經讓她有了身體記憶,這一次也不例外。
她咽了咽口水,屏住呼吸準備扭頭離開。
誰知剛轉身,“哢嚓”一聲,踩到了地上的樹枝。
“誰?!”
從沉淪中被驚醒的青年,手撐著岸邊站了起來。
這一站先前浸沒在水中的大半身子,一下子全然暴露在了空氣。
銀發如瀑,似月華傾瀉。
那長長的睫毛下那雙金眸因為水霧氤氳,單薄的衣料被水浸濕,緊緊貼在他的身體,透出了淺淡的粉色。
本就著的是內衫,又被水這麼一透,根本沒什麼遮掩作用。
兩人四目相對,在看到來人是白茶後謝九思身子一僵。
意識到自己這樣子實在不雅,“嘩”的一聲,也不等白茶反應,又猛地坐了回去。
他的耳根在銀白的發間紅得滴血,手緊緊扣著白玉石板,骨節也泛白。
半晌,在發現眼前人竟還直愣愣盯著他,謝九思少有的惱羞成怒。
“轉過去。”
白茶從美色的衝擊中如夢初醒。
她也知道自己無論是偷看還是直視的行為都很失禮,隻得尷尬地撓了撓麵頰,照做轉過了身子。
後麵水聲潺潺,在這樣的夜晚裡連呼吸聲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謝九思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勉強壓製住自己紊亂的情緒。
他抬眸看向不遠處的少女,月光下她的身影纖細單薄,垂在兩旁的手緊張地攥著衣角。
“……師妹,你什麼時候來的?”
白茶剛想要回答沒多久,而後聽出了他語氣裡的試驗,連忙搖頭否認。
“師兄你放心,我什麼都沒看到!”
對於白茶不打自招的行為,謝九思沉默了一瞬。
那就是該看的都看到了。
“那你跑什麼?”
他沒有戳穿白茶拙劣的謊言,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跑什麼?她總不能說是條件反射吧?
幻象百年裡謝九思一見到她就狼看到肉一樣兩眼放光,她害怕又被拉去大戰三百回合下不了床,所以條件反射地跑了。
這話讓她怎麼說?
“哈哈,瞧師兄這話說的,你在泡湯。我不走難不成看著你泡不成嗎?這多不好意思呀。”
說謊。
謝九思聽出少女話語裡的心虛,可他又沒勇氣去探究追問。
自己那副樣子,他實在沒臉刨根問底……
而且這件事也不怪白茶,是他自己疏忽大意沒感知到有人來,這才造成了如今這般尷尬的狀況。
靈族本質上不是人,是獸。
謝九思的血脈被壓製了五六百年,突然覺醒不單會讓他靈力紊亂,無法控製人形,積壓著的一些獸的習性也會一並爆發。
而今夜,他的發.情期到了。
這種情況本身並不難熬,偏他動了情,隻得大半夜跑到靈泉裡泡著平息。
不想這般狼狽不堪的一麵竟然會被白茶撞見。
“……好,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吧。”
他聲音喑啞,和夜風拂過樹葉般酥酥麻麻。
“最後一個問題,你大晚上不睡覺跑到我這兒來乾什麼?”
要不是謝九思提起,白茶險些把今日來的目的給忘了。
“唔,這個問題我得轉過來回答。”
謝九思一頓,將身子往泉水裡再埋了幾分,確認肩膀以下不會被看到後這才同意她轉頭。
白茶知道他不自在,稍微站遠了點。
也是這個時候麵對著他,他才看到了她懷裡抱著一個東西。
“這是什麼?”
“這是一把木劍,我照著昆吾劍的樣子削的,應該和你的命劍長的八九不離十。”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劍小心翼翼放在青年的手邊。
見謝九思還沒反應過來,白茶有些失落地解釋道。
“師兄你怎麼又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
“我知道你不喜歡過生辰,但是今年可是你百歲大壽,我想著至少也得來親自給你道聲生辰快樂。這禮物我本來也是沒打算送的,怕你不喜歡,隻是空著雙手來也不好,就削了把木劍,畢竟你是劍修,自然是不會討厭劍的。”
“生辰快樂,師兄。”
青年愕然看向手旁那把不算精致的木劍,上麵歪歪斜斜刻印了一個“九”字。
生辰……
他的好像的確是今日。
百年來謝九思除了去年白茶給自己煮了一碗長壽麵外,他再沒有過過什麼生辰。
他自然是記不得的。
謝九思指尖微動,伸手珍視地撫摸著粗糙的劍麵,神情柔和得能滴出水來。
白茶看到他並不討厭,從來之前一路上懸著的心這才落下去。
她拍了拍身上粘上的竹葉,然後笑著說道。
“你喜歡就好。既然話我已經傳達了,禮物也送到了,那我就不打擾師兄泡湯啦。”
“等等!”
她歪著頭,不解看向青年。
“師兄可還有什麼事?”
“沒什麼,就是我前幾日聽他們說,你從逍遙子師叔那裡為我討了一件東西……”
謝九思眼睫一動,聲音輕若羽絨。
“便是討要的這塊百年桃木嗎?”
他雖這麼問,但心裡比誰都清楚這桃木不可能是白茶從顧淮那裡討來的。
顧淮出身皇族,收藏的東西非珍即貴,一塊百年的桃木,他是斷然不可能收的。
當時他出關時候聽到宗門弟子隱約提到什麼白茶是為他討的,似乎還受了傷。
可等到他上前細問的時候,那些人又支支吾吾頗為顧忌。
因此謝九思至今都不知道白茶到底從顧淮那裡討了什麼。
“啊這個……”
白茶也知道顧淮不可能給她一塊後山隨處可見的百年桃木,連她都不信的事情,謝九思那麼聰明怎麼可能會相信?
沒辦法,她隻得如實告知。
畢竟再尷尬的情況都有了,也不怕再來一件。
“不是桃木,是一塊千年靈石。很漂亮,是師兄喜歡的朱紅色,我原本想拿來做點玉佩什麼送給你的,但是聽他們說靈玉不能隨便送給昆侖人……”
“可以的。”
謝九思手撐著白玉石板,身子往白茶方向前傾了些,抬目望向那雙琥珀色的眼眸。
“我已入劍宗,我便不屬昆侖。你可以送給我。”
白茶眼睛一亮,“真的?”
他微垂著眉眼,稍稍避開了她的眸光。
“……自然是真的。”
“你忘了我之前不是也送了你一塊昆侖玉嗎,若是不可以,我為何要送你?”
謝九思說了謊。
昆侖人是不能隨意收人靈玉,但是可以贈玉,隻要那人不是昆侖出身便沒有彆的什麼特殊含義。
昆侖盛產靈玉,若用玉在內為定情,在外便是和其他仙門贈玉的含義一樣,是為交友。
這和入鄉隨俗一個道理。
白茶不明白其中細節,她高興地從儲物戒指裡拿出了一個檀木盒子遞給了謝九思。
謝九思一愣,在少女期待的眼神下將盒子打開一看。
一條串著紅玉珠的鏈子驟然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一共九顆,用一根極細的銀鏈串著,每一顆都被打磨得光滑如鏡,觸手生溫。
仔細看去,珠子上隱約有金色雲紋閃爍。
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紅光,似海上紅日,雲海朝陽,冉冉而升。
“這是……腳鏈?”
“你怎麼知道?”
她有些驚訝,聲音都拔高點。
腳鏈和手鏈長短差不多,按理說正常人看到它的第一眼都會以為是後者才是。
謝九思唇角微抿,溫潤的眉眼漾起淺淡的一層笑意。
“我就是知道。”
這話聽著有些孩子氣……不,準確來說是有些恃寵而驕。
他之所以知道這是腳鏈很簡單,在幻象裡白茶曾不止一次提起過。
她說他的腳踝很細,腳骨也很漂亮。
她還說她以前在凡塵的時候養過一隻小鳥,鳥兒的腳踝好像都很細,戴著鏈子會很好看。
但是白茶沒有這麼做。
她說要是真的拴上它的話,它會不喜歡,也不自由。
謝九思聽後反駁道,他說不這麼覺得,他喜歡腳鏈,若是她能送給他一條再好不過了。
因為他想要成為她的所有物,想要她對所有人宣誓對他的主權。
他心甘情願,為她圈地為牢。
這些他偏執的想法隻藏在心裡,並未宣之於口。
白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隻以為他喜歡,這才想著給他做一條。
想到這裡謝九思摩挲著紅玉的動作更加輕柔,正要道謝,而後覺察到了什麼猛地抬頭。
“等一下,你不是說你覺得送我這個不妥嗎?為何又做了這串腳鏈?”
“唔,其實我沒想那麼多,因為我也想不到做什麼會比這個更合適,等到回神來已經做出來了。”
少女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澄澈純粹,正因為她的坦誠清明,讓謝九思有一種自己在她眼裡無所遁形的緊張感。
“……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
他捏著那條腳鏈,水珠順著他的指尖滑落,嘀嗒落在了石板之上。
“不過我還有一個請求——”
“你能幫我戴上嗎?”
白茶喉間一緊,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
這不是一個無禮的請求,可是卻也不算妥當。
眼前的青年眼神期待,帶著他都沒有覺察到了渴求。
這好像是一個比三生結緣還要重要的儀式。他渴求白茶為他戴上鐐銬,束縛他,馴服他。
“……好吧。”
白茶妥協了。
她接過那條腳鏈,青年的手指微涼,擦過了她的手背。
“嘩啦”水聲響動,一隻白皙如雪,腳骨優美的腳從水澤而出。
然後輕輕放在了白玉石上。
白茶俯身靠近,將那條腳鏈戴在了他的腳踝。
紅玉溫存,有什麼東西被接上了。
是腳鏈的兩端,或是命運的紅繩。
謝九思感覺心裡傳出了一聲饜足的喟歎,他的身心也在這一刻得到了撫慰。
倦鳥歸巢,畫地為牢。
這是對墮落的靈魂而言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