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連按歌問,往下一掃,就看見禁軍統領馮敬帶了一列士兵向禮佛殿裡來。
他們同時伏低身子,連按歌道:“他現在來是什麼意思?懷疑小禪師?”
齊英搖頭:“看看再說。”
殿裡,兩盞落地油燈照出一室朦朧的暖色。
一玄與殷成瀾對坐,兩杯清茶氳著淡淡茶香,小和尚正在念禪,殷成瀾手裡把玩著一串佛珠,眼觀鼻鼻觀心,等著天亮。
腳步聲方才隱約出現,殷成瀾就出手止住了一玄,道:“有人來了,不要慌,以不變應萬變。”說罷,操縱輪椅隱進了側殿裡。
隨即,馮敬帶人衝了進來,圍住了榻上的人。
一玄眼都不抬,握著佛珠,淡然說:“統領大人這是要做什麼?”
馮敬向他拜了拜:“陛下夜裡睡不著,想讓禪師去靜心殿裡講禪,屬下特意來請您。”他說著,目光落到榻上小幾的兩盞清茶上,瞳仁縮了一下,漆黑的眼珠在燭光的照耀下閃過一道暗光。
他漫不經心坐到一玄對麵,殷成瀾剛剛坐的地方,端起那杯茶,仔細看著,好像一下子被茶盞上的花紋吸引了:“禪師有客人?”
一玄心頭一跳,下意識想咬住嘴唇,無意間撞上馮憑鋒利的視線,他握著佛珠的手一緊,指甲嵌進肉裡,疼痛刺了一下他,就這一下,一玄已經清醒過來。
他暗中鬆了手,好讓自己看起來不太緊張,將佛珠放到桌上,扭頭道:“有。”
馮敬銳利盯著他:“誰?”
一玄道:“佛,一盞苦茶敬我佛慈悲,不可嗎?”
馮敬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將茶盞放了下來,沒什麼表情道:“禪師不知道吧,今日您剛走,陛下就讓禁軍暗中出宮去了,好像是要抓什麼人,禪師覺得今夜陛下詔您前去,會和此事有關係嗎?”
一玄微微擰眉看著他。這個人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他已經知道了他們借國運發揮,逼皇帝改立太子之事?還是已經開始懷疑他的身份了?
一玄在心底飛快分析著,額上無意間生了些汗。
伏在屋簷上一動不動的連按歌用唇語道:怎麼解決?
齊英壓下他的頭:等,爺還未下令。
須臾的功夫,一玄已經想明白了,這個人是來套他的話的,皇帝不可能會將此等驚愕朝野的事輕易告訴一個禁軍統領,改立太子牽扯諸多勢力,宮裡有多少雙眼都眼睜睜的盯著,這點風聲一旦走漏,皇宮不會如今還這般安靜,他們一開始拿捏的不正是皇帝猜忌恐懼憂怖虛榮的心思。
一玄道:“貧僧不知,還請馮統領帶路。”
馮敬碰了個軟釘子,沒得到有用的消息,隻好臉色發沉,當著一玄的麵,向手下的人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入側殿搜查。
一玄知曉殷成瀾身手卓絕,並不擔心,沒一會兒,果然就見四五個禁軍空手從側殿出來,向馮敬附耳說了什麼話,馮敬沉重臉,揮了揮手,帶著一玄趕去了靜心殿。
夜深露重,一玄到了靜心殿,發現大殿外竟跪了一個老頭,看穿著,應當是掌管天象的欽天監。
欽天監跪在地上,身體抖似篩糠,聽見腳步聲,老頭微微抬眸看了一眼,一玄清楚的看見他臉上驚懼的神色。
什麼讓他害怕成這副模樣?
馮敬推開殿門,讓一玄走了進去。
大殿裡昏暗無光,隱隱能嗅到血的味道,暗沉沉的深處站著一人,月光照在慘白的雕花門窗上,映出他起伏的背影,一玄聽見壓抑的喘氣聲從那邊傳了過來。
皇帝道:“山月禪師……真的不在了?”
一玄一驚,還未說話,聽見皇帝又道:“朕又夢見太子了,山月說太子重傷,活不了久的,太子的人是流亡匪徒,成不了氣候,可朕現在卻覺得他就在朕身邊,時時刻刻注視著朕。”
皇帝扶住窗欄:“方才欽天監的人竟然說帝星黯淡,什麼叫帝星黯淡,朕的兒子,可是爾等出家人能乾涉的。”
一玄道:“陛下不相信山月禪師。”
皇帝站在暗處,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沒接他的話,自顧自的說:“朕已經派人前去長安寺,你說,接回來的那個人會是什麼樣的?”
一玄道:“他乃是活佛現世,慈悲六道。”
皇帝忽然從暗處大步走到一玄身邊,盯著他,說:“既然如此,朕就封他為第一高僧,他不是活佛嗎,不該保佑我大荊嗎!”
音調拔然升高:“出家人如何窺我大荊的江山,成我荊國的皇帝?!”
一玄被他癲狂的幾句話給震住了,月色隔著紙窗照上皇帝的臉,將他的五官映的刷白,一玄看見皇帝蒼老的容顏,想起睿思,忽然明白這出荒謬、妄圖不費一兵一卒就讓山河易主的想法從何而來了。
他不愧是山月親自挑選的徒弟,聰穎過人,心比水還清透,一玄當即撩袍跪下來,無不恭維懇切的說道:“陛下,他乃是您潛心向佛修來的血脈,您且見過就明白了。”
長安寺,火炬如龍,照亮了半個山巔。
火光遠遠映上窗戶,靈江睜開眼,看見趴在橘貓柔軟長毛裡酣睡的禿毛小崽子,啄起被角拉至橘貓身上,將它們蓋好,這才展翅飛了出去。
落到一處樹梢上,看見山寺裡的僧人和禁軍劍拔弩張,怒目相站,火炬照的人臉上明晃晃的。
為首的禁軍正要示意眾人衝進去,這時,寺門開了,一個身著僧袍的人邁了出來。
看見他,靈江眼裡一亮,隻見睿思身披白日裡見的那身金紅色裟衣,手裡握著一柄寶玉手杖,其裝飾無不奢侈繁華,在火光的照映下,金線在裟衣底下流轉,宛如九天鎏火,他神色莊重,常年浸淫在佛香禪經中,眉目之前帶著佛像如出一轍的悲憫,當真就如神佛下凡一般,一出現,當即唬住了現場的所有人。
睿思道:“走。”
那些僧侶安排好似的,魚貫而出,跟在他身後,浩浩蕩蕩穿過火光,其陣仗聲勢令人驚為天宮之景。
靈江瞧著,心想,殷十九也太會造了,自己看見都要覺得睿思是活佛了。
帝都這一天的深夜,很多人徹夜未眠,黯淡的黎明在天邊鑲上一道灰藍的雲邊,一玄暗中活動了下酸疼的腿,看著龍椅上撐著額頭的皇帝。
男人側著頭,大半張臉都藏在陰影裡,幾道深刻的皺紋從那雙緊閉的眼裡橫生出來,好像也帶了裡麵慣有的神色,有種說不出的狠厲。
宮殿漆紅的大門緩緩敞開,睿思身披裟衣,猶如遠赴天竺歸來的得道高僧,以長安寺僧侶的身份第一次踏入了這座宮殿。
他目不斜視,從清晨薄薄的霧氣中穿過長長的回廊,遇見來回奔波的婢女和太監,有人站立靜候,有人好奇張望,他的心平靜如水,冷漠的想著什麼。
多年後的一天,他獨自走在這條看不見儘頭的回廊裡時,忽然想到,自己那時心中想的是,將有一日這些人見到我,需三跪九叩,奉我為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