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慶平十六年冬,天降大雪,雪勢之大十年難得一遇,漸成災禍。

擺滿了炭盆的暖室中,薑昭不顧身邊奴仆的哀哀勸誡,硬是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支起了一扇軒窗,冷冰冰的空氣霎時湧了進來。

冰冷衝散胸中沉甸甸的憋悶,薑昭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最清醒的時候,看院中飛雪雪白,壓著紅梅點點,沉重如鉛的身體卻輕了幾分。

眸中瀲灩,薑昭決定就是今天了。

是的,她決定要在今天結束自己的一條命。已經研製出的毒藥,夢彆離,小小的一粒,不苦也不澀,塞到口中十息就能達成她的夙願。

“到時候了,你們去該去的地方吧,不必掛念我。”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薑昭在身邊人的哀戚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一室無聲,風雪的呼嘯聲又大了幾分,一支紅梅不堪壓折,斷然落下。

***

意識回歸的一刻,聽著刻意壓低的女聲,薑昭想罵給她毒藥的人簡知鴻,這聲音如此熟悉,不是她身邊的四大貼身婢子之一銀葉還會是誰?

能聽到貼身婢子的聲音也就意味著,簡知鴻打了包票閻王都救不回來的毒藥,根本就是個贗貨,她還好好地活著呢!

這讓苦心孤詣一心尋死的薑昭怎麼能接受?要知道她從年幼記事的時候就不想活了。

當然,這一旦說出去肯定是天方夜譚,無人相信的。

她薑昭是誰?安國公與端敏長公主的獨女,當朝皇帝景安帝是她的親舅舅,當朝太後是她嫡親的外祖母,她的兩位嫡親兄長一位是安國公世子,一位是長恩侯,而她則從一出生就被封為明月郡主。

無比顯赫的出身令人豔羨不已,可讓人連豔羨之意都不敢生出的是,她的皇帝親舅舅,對她獨具一格的寵愛。

富饒的封邑,金燦燦的免死令牌,不必跪拜任何人的特赦讓薑昭一個郡主,大刺刺地淩駕於皇帝親女公主之上。便是一乾皇子也多有不及呢。

薑昭幾乎可以享用這天下一切的美好,可即便這樣,她還是不想活。

因為活著太痛了,也太累了。

從記事起,薑昭就知道自己還在繈褓中的時候就有了救駕之功。那時她的公主親娘抱著不足一歲的她入宮赴宴,不巧正趕上崔太後與辰王勾結,意欲在宮宴上毒死她的皇帝親舅舅,而她,一個隻會吃喝拉撒睡的小嬰兒,因為長得玉雪可愛抱到了皇帝舅舅的麵前,又不巧看上了皇帝舅舅桌案上的果羹,興奮地勾頭就趴過去……果羹有內監宮女提前嘗過,當然是無毒的,可是那湯匙上卻浸泡了劇毒。

宮宴大亂,崔太後與辰王的陰謀被粉碎,她吐血昏迷了足足三日保住了一條小命,身體卻壞了,五臟六腑病痛不斷。

這麼多年來,薑昭覺得她就像根部枯萎的花,以藥液催灌,不見日月,不經風雪,才勉勉強強長出了花苞。這花苞太脆弱了,每一寸的生長都讓她痛不欲生。堅持了多年,忍耐了多年,她感受不到任何的快樂。

佛道皆說人有輪回,這輩子薑昭無法改變,所以她求死,祈求下世健康安穩,無論貧賤富貴。

可是如今呢?薑昭還活著,隨著意識恢複,如同附骨之疽的疼痛湧上,她生無可戀地睜開了眼睛,拽了拽近在手邊的紅線。

鈴鐺聲響,鵝黃色的床帳被撩開掛在金鉤之上,熟悉的婢子們動作輕柔地扶她起身。

薑昭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嗯,四個貼身婢女金雲、銀葉、珠雀、寶霜一個不多一個不少,臉上還帶著歡喜的笑容,想是為她沒死開心。

“郡主,您可是醒了,公主殿下那邊的迎春宴都開了好一會兒了,也派人來喚您。”四個婢女中性子最跳脫的珠雀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一開口就像一隻鳥,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若是往常,性情最穩重的大丫鬟金雲早就開口斥責珠雀聒噪擾了郡主靜養,但今日此時不同。郡主之前言語中對迎春宴頗感興趣,一切為郡主著想的她也想郡主出了這房門一賞春日之風光。

故而,她非但沒有阻攔珠雀,反而還貼心地多加了一句,“公主殿下宴請京城諸多貴女,怕是有意為侯爺擇新婦。”

薑昭父母膝下共育有二子一女,長兄薑曜為安國公世子,已於三年前娶妻,金雲口中的侯爺指的便是薑昭的次兄薑晗,因為沒有襲爵的資格又是公主的親子,一年前被陛下封為長恩侯。

長恩,長恩,封號直白,彰顯著安國公一家的恩寵深厚,金雲這些家仆們每每提起來都與有榮焉。

薑晗今年滿了二十,端敏長公主著手為次子挑選新婦,於是在春暖花開之際辦了一場迎春宴,廣邀京城貴女。

“迎春宴?”任由婢女為自己換上輕軟的華服,薑昭嘴中呢喃,臉上顯出罕見的詫異。

她服下夢彆離,肯定是沒有喪命,可是竟然昏睡了數月,現在已經是春日了。

“冬日那場雪災平息了?”薑昭輕啟了唇沒精打采地詢問。她記得自己闔上眼睛時大雪不停如鵝毛一般,定是會釀成數年難得一遇的大雪災。雪災在前,母親還有心情設宴,她就那麼著急二哥的婚事?去年的迎春宴她沒去也知道鬨了好大的醜事,今年遭了雪災竟然也要再辦。

聞言,身後為她打理烏發的婢女皆是一愣,麵麵相覷後,金雲小心翼翼地開口,“郡主,去年並無雪災,反而府中那些莊頭們都說雪下得少了,今年莊中的收成定是有減損。”

她們都覺得是郡主睡得有些迷糊了,去年根本就沒有雪災。

沒有雪災,去年的雪下得少了……黑如鴉羽的眼睫毛慢慢展開,薑昭的眼神認真打量起周邊的一切,琥珀色的眼瞳定在不足數米遠的一處,軟歪歪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坐直。

窗下擺著一盆綠意濃鬱的“鬆樹”,全部由名貴的玉石雕刻而成,幾乎以假亂真的雕工讓每一個初見它的人都以為是真的鬆樹。

可薑昭知道它不是鬆樹,這盆玉樹是滇西國貢上的珍品,因為寓意長壽,慶平十四年被舅父賜給了她。

慶平十六年的夏天,她與母親發生了一次爭吵,母親一時失手將它打碎……可此時,它好端端的待在那裡,瑩潤的一絲細縫都瞧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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