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晌午, 第六天的智天使們並沒有等來他們的路西菲爾殿下。
若是在創世之初那幾十萬年, 智天使們一定會對此感到十分驚訝, 擔心路西菲爾殿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但在幾百萬年後的現在,智天使們都已經十分習慣路西菲爾殿下的不定時請假了。
【有事外出,公務移交米迦勒處理。】
沒有絲毫意外地在路西菲爾殿下的桌案前找到這張“假條”,第六天的書記官們輕車熟路地把近日的公務都送去了米迦勒殿下那裡。
火星天上,再次收到成噸公務的米迦勒心中不禁有些懊惱——一定是因為他昨晚打擾了路西菲爾殿下太長時間, 影響了殿下休息!
殿下休息的這幾天,他一定會好好處理第六天的公務!
抱著這樣的自責心理,米迦勒深吸一口氣,振奮起精神,很快再次投入到浩如煙海的海量文件中。
直到此時, 智天使和米迦勒都還沒有注意到, 路西菲爾殿下這次的假條上, 沒有歸期。
……
這天早上,貝利爾是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驚醒的。
眼前倏然閃過路西菲爾渾身漆黑被黑暗一寸寸吞沒的無力模樣, 貝利爾心中一突,胡亂套上一件長袍, 轉瞬便消失在床帷深處。
在這世上,力量越是強大的生靈,第六感就越敏銳。
因此貝利爾根本不用思考, 也不用刻意去探查, 就知道路西菲爾現在一定正身處於深淵之中。
深淵之湖最深處, 這裡本是這世間最最黑暗的地方,一切光明都無法在這裡存活,是世上唯一一個連上帝都無法勘破的地方。
憑直覺找到這裡時,貝利爾卻看到了金燦燦的光——路西菲爾竟然真的在這裡。
路西菲爾本不該出現在這裡。
此時已經是天堂的晌午,若是以往,路西菲爾一定早坐在第六天的政務廳中,認認真真地批閱文件。
但現在,路西菲爾卻隻穿著一身樸素至極的雪白單衣,姿態閒適地坐在黑暗最深處。
即使見到貝利爾到來,他的眼底也沒有一絲驚慌和意外。
隱約察覺到路西菲爾想要做什麼,貝利爾隻覺得心臟都在顫抖。
好在他來得還算及時,路西菲爾身上還沒有絲毫被黑暗侵染的跡象。
牙齒不知不覺被咬得吱嘎作響,貝利爾目光冰冷地望著路西菲爾,一個字都不想跟路西菲爾說,轉瞬便閃身到路西菲爾身後,打算拍暈這個悶聲作大死的家夥,趕緊把他丟回天堂。
蒼白的手腕卻倏然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扣住了。
這些年來,貝利爾雖然在很多時候都會縱容路西菲爾,卻並不代表他會允許路西菲爾胡來。
尤其是這麼嚴重的事。
路西菲爾雖然是上帝親手創造的最強熾天使,卻終究沒有脫離造物的範疇,根本無法與已經吸收了大半黑暗本源的曾是黑暗神的貝利爾相媲美。
本該是這樣的。
本該是這樣的!
但現在,貝利爾卻發現,他的力量被路西菲爾壓製住了。
貝利爾根本來不及去探究路西菲爾究竟什麼時候擁有了如此強大的力量,他隻知道,自己極有可能真的無法阻止路西菲爾了,這瞬間擊潰了他一直強裝的冷靜。
“你究竟要做什麼?!”
滔天的憤怒瞬間染紅了他的眼眶,驚亂和恐慌讓他無法自抑地渾身顫抖。
暗金色的眼睛死死盯著路西菲爾,這一刻,貝利爾簡直快要不認識他麵前這個依舊掛著溫柔淺笑的天使了。
“寶貝,對不起。”握住貝利爾已經抽出鞭子的手腕,路西菲爾歎息著把他抱進懷中。
身體緊貼的地方,路西菲爾能清楚地察覺到貝利爾在控製不住地發抖。
他本不想讓貝利爾難過。
“我不需要你的對不起,我隻要你現在!立刻!馬上回去天堂!”下巴死死抵在路西菲爾的肩膀上,貝利爾眼眶通紅地咬牙說道。
“寶貝,我可以答應你任何事,唯獨這件事,我做不到。”輕輕拍撫著貝利爾的脊背,路西菲爾的聲音溫柔而冷靜。
路西菲爾的態度如此明顯,即使他不說,貝利爾也知道他忽然出現在深淵中是想要做什麼。
聽出路西菲爾話中的強硬,貝利爾腦中瞬間亂成一團。
淚水控製不住地從眼眶中滑落,貝利爾猛地推開路西菲爾,雙手捧住路西菲爾的臉頰,嘴唇狠狠顫動了幾下,這才強壓著喉頭的哽咽問路西菲爾,“是不是上帝讓你受委屈了?他是不是欺負你了?!不然好好的,你為什麼跑來這裡?!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你怎麼能獨自跑來這裡?!你知不知道這裡有多危險?!路西,有什麼事我們出去再說好不好?我們先出去,就算你真想做什麼,也等我們商量之後再做好不好?”
說到最後,貝利爾的聲音中已經有了請求的意味。
路西菲爾從未見過如此驚慌失措而又小心翼翼的貝利爾。
他的貝利爾,一直都那麼驕傲,從來不會為任何事折腰。
但現在,他的貝利爾在哭。
因為擔心他,擔心他會墮天。
他的貝利爾,竟然這麼害怕他墮天。
路西菲爾不知道貝利爾究竟在害怕什麼,明明阿撒茲勒、阿斯蒙蒂斯、薩麥爾以及彆西卜都早已經墮了天,明明他的兩個孩子也都是黑暗陣營的翹楚,明明他自己也是黑暗之主,明明如今的地獄早已經繁華和平得不遜於天堂……
路西菲爾一直都知道,從很久很久前開始,貝利爾就十分害怕他會墮天。
這樣的恐懼仿佛是憑空生長出來的,明明沒有任何理由,貝利爾卻一直堅定不移地不允許他沾染哪怕一絲黑暗。
路西菲爾時常會想,當年貝利爾是不是就是抱著這樣的恐懼與神達成協議,親手創造了那樣一場“墮天之戰”,又因為害怕會令他心生動搖,就那麼硬生生地與他分離了十萬年。
即使已經與貝利爾在一起很久很久,即使十萬年的時間隻占據了他們生命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但那種時刻恐懼失去貝利爾,無論如何思念也無法見到貝利爾的心情,至今仍令路西菲爾記憶猶新。
路西菲爾一直都知道,貝利爾有很多秘密。
他本以為,隨著他們在一起的時日漸長,終有一天,貝利爾會放下所有顧慮,把他所隱瞞的一切都告訴自己。
幾百萬年後的現在,路西菲爾卻什麼都沒有等來。
路西菲爾明白,貝利爾並不是因為不信任他所以才選擇隱瞞,而是因為,深藏在心中的那些秘密,貝利爾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向任何生靈分享。
所以貝利爾當年才會那麼一意孤行地在路西菲爾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發動“墮天之戰”,所以,貝利爾現在才會如此恐懼他墮天。
明明他們已經在一起那麼久,貝利爾卻還是沒有學會依靠他,仍是把一切都死扛在自己身上。
“神對我很好。”揉開貝利爾緊繃的唇角,當看到貝利爾唇上鮮紅的血跡時,路西菲爾心中忽然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歎息和難過。
“寶貝,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他終究還是問了出來。
聽到路西菲爾的問題,貝利爾眼中閃過一絲茫然。
發覺貝利爾是真的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路西菲爾隻得問得更明白些——
“你為什麼那麼害怕我墮天?”
話音一落,路西菲爾就看到貝利爾整個身體都僵住了,眼底卻有無法忽略的痛色蔓延開來,連呼吸都仿佛帶著疼痛。
明白這確實就是症結所在,路西菲爾也不逼他回答,隻深吸了一口氣,儘量放緩聲音,把自己的想法一點點說給貝利爾聽。
“寶貝,若是‘墮天之戰’剛發生的那段時間,你不希望我墮天,我或許還可以理解。畢竟那時天堂對地獄的印象普遍不好,地獄的一切也正百廢待興,若你認為那時在地獄生活會讓我受委屈,我完全可以理解。”
“但今日早已不是往日,如今的地獄早已與從前截然不同。”
“這是你親手創造的全新世界,除了力量體係是以黑暗力量為主導,民風民俗也與天堂不太一樣,其餘的一切,並不比天堂遜色分毫。”
“這是你一直引以為傲的世界。”
“我也很喜歡這裡。”
“所以,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那麼害怕我墮天。”
貝利爾一直都知道,路西菲爾心思縝密,十分擅長說服彆人。
很久很久以前,路西菲爾也是在這裡,抽絲剝繭地還原了“墮天之戰”的全部真相,讓貝利爾根本沒有任何辯駁和否認的機會。
而現在,路西菲爾還是在用同樣的方法,說服貝利爾接受他即將要做的事。
有一點路西菲爾並沒有說錯,貝利爾確實不認為如今的地獄有哪裡不好,也確實以如今的地獄為傲。
有那麼一刻,貝利爾甚至都忍不住問自己——對啊,地獄不並不比天堂差,你為什麼那麼反對路西菲爾墮天?
但……
“路西菲爾,你是天國副君。”
“在你身後,還有億萬天使視你為領袖乃至信仰。”
“你是一個十分有責任感的天使長。”
貝利爾認真而執拗地望著路西菲爾,企圖用大義去說服路西不要胡鬨。
路西菲爾卻微微笑了下,輕聲對貝利爾道,“寶貝,我雖然是天國副君,卻並非不可取代。”
“這件事,早在神把米迦勒和拉斐爾提升為熾天使時,我就已經想明白了。”
“沒有什麼是不可替代的。”
“天使的領袖是天國副君,天國副君卻未必隻能是路西菲爾。”
貝利爾啞口無言。
因為他知道,在他曾看到的無數個未來中,在路西墮天後,天堂確實又有了一位新的天國副君。
路西菲爾把一切都看得太透了,貝利爾根本說服不了他。
“上帝不會允許的。”到最後,他隻能憋出這樣一句乾巴巴的反駁。
路西菲爾的聲音仿佛有魔力,貝利爾的所有震驚、不解、激動、憤怒,在路西菲爾輕描淡寫的語氣和一條條列出的理由中,都仿佛變成了站不住腳的無理取鬨。
“神並沒有阻止我。”路西菲爾靜靜望著貝利爾,“他也沒有阻止我的理由。”
“若我不墮天,這個世界的光暗力量永遠也不會達到真正的平衡。”
沒忽略貝利爾眼中一閃而逝的驚訝,路西菲爾歎息著吻了吻他的唇,“隻要‘七宗罪’一天沒有完全歸位,這世界的黑暗就一天達不到全盛的狀態。”
“這些年來,地獄眾生一直在猜測,‘七宗罪’中的最後一位究竟會在什麼時候出現。”
“但寶貝,你其實早就知道,被此世之暗認定的最後的魔王,究竟是誰吧?”
沒想到路西菲爾對這個世界光暗力量的了解竟然已經到達如此深入的程度,貝利爾這才明白,原來路西菲爾真的是在深思熟慮後才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這樣的理由,比貝利爾之前企圖說服他的所有理由都要大義凜然太多。
貝利爾卻不知怎麼,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太過荒謬可笑。
“所以,你是想說,你之所以決定墮天,是為了拯救這個世界?”
原來隻要這樣一個理由,路西菲爾就可以輕易放棄光明,放棄天堂,放棄對上帝的信仰,放棄他身後億萬的天使,放棄一切聲譽和榮光。
貝利爾忽然有些疑惑,這麼多年來,他究竟為什麼要費儘心力小心翼翼地保護這些路西菲爾輕易可以放棄的東西?
見貝利爾的神色有些不對,路西菲爾無奈地眨了眨眼睛,一個深吻打斷了貝利爾的胡思亂想。
待他被終於回過神來的貝利爾一臉冷淡地推開時,路西菲爾這才垮了垮肩膀,牢牢抱住貝利爾的腰,歎息著笑道,“本來還打算在你麵前耍帥一下,沒想到反而讓你不高興了。”
貝利爾聞言一怔,眯眼捏了捏路西菲爾已經泛上明顯粉色的耳尖,“說清楚。”
路西菲爾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
“以拯救世界為理由,神就不會阻止我墮天。”
萬萬沒想到路西菲爾會冷不丁蹦出這樣一句話來的貝利爾:……
把貝利爾的神色看在眼中,路西菲爾親了親他的指尖,繼續道,“從‘墮天之戰’後神封鎖地獄與混沌界之間的通道這件事,就可以很明顯地看出神的態度——神並不希望我墮天。”
“但無論是神還是寶貝你,應該都清楚,即使已經有那麼多天使包括你們幾位熾天使墮入地獄,對這個世界來說也還是不夠的。”
“我不知道‘墮天之戰’後的那十萬年中發生了什麼,但從神允許我去地獄找你這件事上,不難看出神在對待我們或者說是對待黑暗的問題上,態度已經有所軟化。”
“我不知道是什麼讓神有了這樣的改變,或許是因為他發現隻有你們墮天還不夠,也或許是因為其他什麼,讓神開始對我和你接觸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是,如果有一天,這世界的光暗力量終於達到平衡,到那時,神是否還會允許天堂和地獄像現在這樣接觸,是否還會對黑暗如此寬容,是否還會允許我來見你……”
“我不敢賭。”
“如果真有一天,神不允許我們再見麵,我一定會瘋的。”
他認真的眼神,緊抿的嘴唇和牢牢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都在告訴貝利爾,他是真的很擔心也很害怕那一天會忽然降臨。
貝利爾安撫地拍了拍他緊繃的脊背。
彆說路西菲爾,就連貝利爾也完全無法想象,如果上帝真有一天強迫他們分開,他會做出什麼事。
他和路西菲爾,都在已經習慣了生命中有彼此的存在。
就算是上帝,也無法讓他們分開。
這也是貝利爾一直以來不想讓路西菲爾墮天的原因——在明知道上帝不允許路西菲爾墮天的情況下,如果路西菲爾真的生出了墮天之心,貝利爾很擔心上帝會使用強製手段,把路西菲爾留在天堂。
誰也不知道,真到那時,上帝會不會像洗白彌賽亞一樣洗去路西菲爾的記憶。
所以說到底,貝利爾真正害怕的,從來不是路西菲爾墮天這件事本身,而是害怕路西菲爾會受到傷害。
在他曾看過的那無數個未來中,貝利爾已經看過太多墮天後的路西法因憎恨上帝而自囚於永恒痛苦之中的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