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晶瑩的液體忽然從他眼中滑落，貝利爾下意識伸出手掌，接住那枚瑩白的珍珠，再抬頭時，才發現埃裡克的神情有些恍惚，“從您把那三叉戟帶給我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們和父王一樣……都已經不在了。”
他的聲音緩慢，說了許久，才把這句話說完，臉上的肌肉緊繃，像是下一秒就要崩潰得失聲痛哭。
但他終究再沒有流出一滴淚，王的責任讓他再也無法像父王還在時那樣肆無忌憚，他不能在王宮眾海族將士們麵前失態。
那個曾經笑容明朗的海族王子，在經曆了慘痛的戰爭和失去後，終於徹底成熟了起來，隱隱有了一代王者的雛形。
心底歎息一聲，貝利爾從儲物空間中拿出一個盒子，把它交給埃裡克。
已經收斂好情緒的埃裡克驚訝地接了過去，“這是什麼？”
目光落在埃裡克那頭褪去金色，隱隱現出灰白的長發上，貝利爾淡淡說道，“這是生命之樹的樹枝，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在之前的戰爭中，埃裡克使用三叉戟時透支了太多生命力，貝利爾既然答應老海王會照看埃裡克，自然會說到做到。
因此在這次出行前，貝利爾特意向彆西卜要了根生命之樹的樹枝。
生命之樹中孕有大量溫和的生命力，對於身體和靈魂上的損傷都有很好的溫養作用，貝利爾當年靈魂受創時，彆西卜就送過他一根生命之樹的樹枝。
所幸彆西卜的金星天有那麼大一株遮天蔽日的生命之樹在，貝利爾跟他討一根樹枝也不是什麼大事，彆西卜當時就讓貝利爾派去的天使把樹枝給貝利爾帶了回去。
聽到貝利爾的話，埃裡克眼底現出一絲驚訝，心中對貝利爾感激與愛意頓時更加濃重了幾分，深深看了貝利爾半晌，才聲音沙啞地道，“謝謝您為我如此費心。”
貝利爾搖了搖頭，回身看了眼抱著小人魚的大天使，讓他走上前來，這才又對埃裡克道，“這小人魚是我之前在城中遇到的。”
埃裡克直接把那小人魚接了過去，抱在懷中。從進入海底開始就一直不安想要掙紮的小人魚見狀，在埃裡克金色的魚尾上打量了一會兒，似乎明白了埃裡克與他是同族，小嘴一瞥就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細小的珍珠劈裡啪啦砸了埃裡克一懷，埃裡克開始還有些不知所措，後來見那小人魚哭得實在太可憐，終於猶豫地伸出手，在那小人魚頭頂輕輕撫了撫。
路西菲爾從儲物空間中拿出之前在天堂給小人魚用的魚缸，那裡麵還有路西菲爾變給他的巨大海螺，還有那條已經現出腐爛跡象的殘破的深紅魚尾。
一見到那魚尾，埃裡克的臉色忽然沉了沉，“這好像是……阿萊妻子的魚尾。”
見貝利爾和路西菲爾都麵露不解，埃裡克這才低聲解釋，“阿萊是我的侍衛隊長，之前在和惡魔作戰的時候……再沒能回來。”
沒想到這小人魚和埃裡克還有這樣的淵源，貝利爾和路西菲爾卻也不好再說什麼。
這場戰爭帶來的傷害遠比他們看到的要多得多，他們不會說對埃裡克說節哀，任何語言在這時都變得格外蒼白無力。
他們很快離開了海族王城，給埃裡克足夠的空間去舔舐戰爭留在他身體和心靈上的傷口。
浮上海麵後，貝利爾便讓跟隨他們的大天使先一步回去天堂了。
戰爭雖然結束了，但為了防止惡魔再次來犯，也為了幫助混沌界淨化惡魔殘留的魔氣，天使軍團依舊要在混沌界駐紮一段時間。
不過因為阿撒茲勒麾下的力天使傷亡不少，在這場戰爭中也受了不少刺激，路西菲爾便讓阿撒茲勒先帶力天使返回天堂，把後續的守衛和收尾的工作交給了阿斯蒙蒂斯和能天使軍團。
此時正是力天使和能天使交接的時候，路西菲爾和貝利爾在遠處看了半晌，能清楚地看到力天使軍團中有不少身上帶傷的天使，也有很多天使兩兩抬著在戰爭中犧牲的力天使的軀體，要把他們一同帶回天堂。
這一路下來，貝利爾清楚地看到路西菲爾越來越沉默，眼中的神色也越來越沉鬱。
他陪著路西菲爾沿著混沌界的海岸線走了許久，偶爾能看到大海中有海族和天使在打撈彼此種族的屍體。
風中隱隱有哭聲傳來，強烈的腐臭和腥氣幾乎令人作嘔，路西菲爾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一樣，依舊緩慢地前行。
後來，他們回到了天堂，一路走過天堂之門、月星天、水星天和金星天，貝利爾陪路西菲爾遠遠看著那些在戰爭中受傷、亡故的天使，看著那些有幸活下來的天使抱著朋友的遺體失聲痛哭，看著諸多天使眼中失去了光芒，沾染灰暗的色彩。
直到背上感覺到一陣強過一陣的疼痛，路西菲爾才終於從那幾乎令人窒息的氛圍中被強行拉了出來，猛然想起貝利爾背後的傷。
他倏然回頭看向一直安靜陪在他身邊的貝利爾，貝利爾以為他還有地方想去，麵不改色地對他微微歪頭，目光中滿是包容，“接下來去哪？”
如果不是與貝利爾共同分擔了他傷口上的疼痛，路西菲爾或許就真的被貝利爾騙過去了。
事到如今，路西菲爾哪裡還不清楚，貝利爾一直在強撐著陪自己走了這麼久。
藍寶石般美麗的眼底閃過一絲淺淺的漣漪，路西菲爾沉甸甸的心頭忽然湧上一股酸澀的暖意。
他忽然傾下身體，再次把貝利爾抱在了臂彎中，在貝利爾驚訝地垂眸看過來時，微不可見地彎了彎唇角，“我們回水星天。”
路西菲爾的速度很快，沒多久就帶貝利爾回到了水星天，風一般卷進了貝利爾的寢殿。還好貝利爾沒忘記在他們身上施加混淆魔法，不然被其他天使看到他被路西菲爾這麼抱著風馳電掣地跑回宮殿，沒準會以為他出了什麼事。
不過路西菲爾今天心情不好，貝利爾倒也沒跟他計較這些。
回到寢殿後，路西菲爾立刻扒了貝利爾身上的衣服和繃帶，在看到貝利爾身後再次撕裂的傷口時，眼底再次有了朦朧的水意。
貝利爾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看到路西菲爾露出這樣的神情，當即哭笑不得地把額頭抵在路西菲爾的頸窩裡，小聲說道，“你的傷藥太管用了，我這一路根本沒發現傷口裂開了，一點都不疼。”
麵對這樣睜眼說瞎話的貝利爾，路西菲爾隻覺得滿心柔軟，因為他知道，貝利爾如此，隻是不想讓他擔心。
他不由得在心中深深歎了一口氣，強壓著想要把貝利爾抱在懷中的衝動，隻小心地抱了抱貝利爾的手臂，之後重新給貝利爾的傷口上好傷藥，仔細包紮起來。
包紮好之後，路西菲爾也沒給貝利爾穿衣服。他們這一趟出去折騰了許久，貝利爾身上還有傷，一定已經很累了，路西菲爾打算陪他一起休息一會兒。
正想把貝利爾安置進被窩，坐在床邊的貝利爾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口。
路西菲爾不明所以地彎下身體，單膝跪在貝利爾麵前，神色柔和，“怎麼了？”
貝利爾麵不改色地對他勾了勾手指。
雖然不知道貝利爾要做什麼，路西菲爾還是按照貝利爾的意思，又向貝利爾身前湊了湊。
正暗自揣測貝利爾又有什麼鬼主意了，路西菲爾就發覺後頸上傳來一股力度，身體頓時不受控製地向貝利爾倒去。
挺拔的鼻梁撞上貝利爾纏滿繃帶的胸口，路西菲爾反應迅速地把雙臂撐在貝利爾身側的床上，這才堪堪保持住平衡，沒把貝利爾壓倒在床上。
臉色黑了黑，路西菲爾剛想斥責貝利爾太過胡鬨，就發現貝利爾赤|裸的雙臂撐在他的肩頭，把他擁在了懷裡。
頭頂很快傳來一陣輕柔的撫摸，路西菲爾神色微動，似乎明白了什麼，與貝利爾肌膚相貼的地方，能清楚地感覺到貝利爾身上溫暖的熱度，就像是貝利爾正在把自己身上的力量，借由這種方式傳達給他。
“路西，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半晌後，路西菲爾聽到貝利爾柔軟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貝利爾終究還是沒忍心什麼也不說，路西菲爾眼底的濃重的沉鬱和隱隱的動搖，讓他總想為路西菲爾做些什麼。
但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溫柔的人，所以思來想去，最終也隻說出這樣一句乾巴巴的話。
但就是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話語，卻無比準確地戳中了路西菲爾心底最深處的動搖。
從戰爭最初出現傷亡開始，路西菲爾就一直在問自己，他對天使，對海族，對混沌界的大陸，對所要發生的一切的決定，究竟對不對。
即使他十分清楚，如果他不這麼做，天使和混沌界的傷亡將比現如今要慘烈許多許多，路西菲爾也還是在麵對戰後的所有慘狀時，心生出了無比濃重的自責和動搖。
但他是上帝親任的天國副君，是億萬天使之王，是天使軍團的總指揮，他站得太高了，所做的每一個決策都將對太多生命產生影響，所以路西菲爾根本不敢對任何生靈表現出一絲疲憊和動搖，因為他們還要靠他去支撐，他必須足夠強大和堅強，才能不辜負所有生靈對他的期望。
但貝利爾注意到了，貝利爾告訴他，他已經做得很好了。
靠在貝利爾溫暖的懷中，路西菲爾緩緩眨去眼底蔓延的水意，永遠挺拔的脊背終於有了一絲疲憊的弧度，緊繃的肩膀也漸漸放鬆了下來，靠在貝利爾並不寬敞的胸膛中，感受著貝利爾在他頭上一下又一下輕柔的撫摸。
他緊鎖的眉目漸漸舒展開來，不知不覺在那仿佛能夠包容一切的溫暖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