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1 / 2)

香奩琳琅 尤四姐 8433 字 2個月前

李宣凜一直懸著的心,這刻終於放下了,自己沒有辜負恩師,病榻前發誓要為大將軍洗清冤屈的許諾,今日也實現了。

酸楚哽住了喉頭,他退後兩步,重重跪拜下去,過了良久才顫聲道:“官家聖明燭照,臣叩謝官家。”

官家垂眼看著他,說:“起來吧,這本就是朕欠著易大將軍的。這些年,著實是委屈易公家小了,易家小娘子往後可以自行婚配,不過朕知道,如今這樣現狀,對她很是不利,你不必擔心,朕自會成全她的體麵。”

李宣凜複又叩首,這才站起身來,叉手道:“臣愚鈍,雖沒有經緯之才,對官家卻是赤膽忠心,蒼天可鑒。日後必定潛心輔佐太子,以報官家知遇之恩。”

官家點了點頭,“過兩日,冊立太子的詔書就要頒布了,這是壓在朕心頭的巨石,早日放下,或者朕的身子也會好起來的。再者,上京內外兵力經過這次震動,著實是漏洞百出,上四軍那幫人吃著朕的俸祿,竟想撬動朕的根基,可見整頓刻不容緩,再耗下去,上四軍就要爛透了。朕先前與你說過,安西四鎮目下有人暫管,你可遙領大都護,特進金吾大將軍。京畿道及幽州一線的軍務和布防,就全交托給你了,你是穩當人,你辦事,朕才放心。”

李宣凜道是,“臣領命之後即刻重整軍紀,一定還官家一個太平的京畿。”

官家說了半日,似乎有些疲乏了,撫著圈椅的扶手歎息:“朕的父輩也曾有過動蕩,當初先帝堂兄弟三人爭奪皇位,若不是三叔毒殺了長兄,也輪不著朕來承繼這江山。先帝勵精圖治,社稷穩固,朕也想效法先帝平衡天下,卻沒想到今日舊事重演,朕很羞愧,無顏麵見列祖列宗。朕心裡確實怨恨二哥,但過後也自省,是不是自己過於想當然了,才逼得他這樣。他一直因先皇後,對朕頗有微詞,但夫妻之間的事哪裡說得清楚。就算到了今日,朕也不明白為什麼與先皇後漸行漸遠,如今連她的兒子也沒能保住,讓他年輕輕的……就……”

官家說到動情處泫然欲泣,他也有自己的無奈,但他先是皇帝,後才是丈夫和父親,縱是性格裡有執拗和倨傲的成分,晚景也不應該是這樣的。

李宣凜不知怎麼勸解他,到最後也隻說出一句“人各有命”來。

官家看看這年輕的王公,勉強牽了下唇角,“你還不曾娶親,也沒有生子,哪裡懂得朕的傷痛。不過朕希望你永遠不知道,你應當有段美滿的姻緣,生兩個聰明懂事的孩子,安安穩穩,平平順順地度過一生,不要像朕一樣。”

現在的官家,不是運籌帷幄的帝王,是個年長的過來人。李宣凜從他臉上窺出了歲月的滄桑,即便是立於山巔之上,也照樣有他的情非得已。

後來又陪官家說了幾句家常,方從禁中退出來,站在護城河邊向東眺望,能看見東側的熱鬨街,和界身南巷隱隱的燈火。

天色晚了,想過去看她,又怕不合適。還是待明日吧,如果明日有空的話。

回到衙門又交代了軍務,四直都虞侯斬了三個,如今位置空出來了,須得擇賢能者任之。

趙燈原道:“這些事可以慢慢辦,上將軍且回去歇一歇吧,這裡有我們兄弟守著,出不了亂子的。”

他聽了,緊繃的肩背終於鬆懈下來,擱下手裡的狼毫,合上了諸班直名冊。

從十字街往東,經過鬼市子,本以為這鬼市今夜會閉市,畢竟剛出了這麼大的事,人心還惶惶,可他完全料錯了。這鬼事依舊開得很熱鬨,賣衣裳的、賣竹席的、賣諸色雜貨的,應有儘有。死了一個皇子,對老百姓來說無關痛癢,日子還是照過,錢也還得照賺。

他從一片叫賣聲中走過,穿越人海,仿佛重新還陽。行至沁園前,正要舉步進門,張太美從門裡趕出來,壓嗓叫了聲公子,示意他看斜對麵停在暗處的馬車。他這才發現車前站著一個身影,細看竟是般般,張太美在一旁解釋:“並非小人不請小娘子入內,是小娘子不答應,偏說要在外麵等公子回來。公子你瞧……”

明妝從陰影下走出來,一直走到他麵前,仰著臉道:“我看見李判就放心了,先前總擔心有人為難你,官家會遷怒你。”

小女孩,沒有通天的手眼能夠觸及朝政大事,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守。李宣凜感念她的情義,淡淡浮起一個笑道:“小娘子可以先入府,讓她們奉了茶,慢慢等。”邊說邊朝內比了比手,“進去吧,我知道你有話要問我。”

明妝跟著他進了廳房,這回不等他吩咐,就讓午盞在門廊上候著,自己壓聲追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儀王死了,你卻毫發無傷,可是事先向官家告發了他,算是戴罪立功了嗎?”

她很聰明,大抵算是猜到了。李宣凜將手裡的佩劍放在劍架上,回身道:“不是我向官家告發,是官家早就看破了一切。那時命我籌建控鶴司,就召我入崇政殿密談,開始其實隻是觀望,沒想到儀王最後果真會謀反。”

明妝愣住了,“這麼說來,我竟是活生生走進了你們的網子裡麼?你明知道官家懷疑儀王,怎麼不告訴我?”

關於這個問題,他確實問心有愧,垂首道:“那時你口口聲聲說喜歡儀王,我勸不了你,隻能盼著儀王收斂,願意做個太平王爺。後來我命人暗中勘察,查明儀王與大將軍的冤情有牽扯,為了穩住他,我沒有將實情告訴你,這也是我的不是。不過先前官家宣我入禁中,提及了大將軍的事,不日就會將大將軍的冤屈昭告天下。雖然對於大將軍夫婦和小娘子來說,一切於事無補,但隻要能為大將軍正名,能還大將軍清白,就算被小娘子責怪,我也不後悔這幾個月的籌劃。”

明妝呢,當然懂得孰輕孰重,不會為這點小事不依不饒。自己與儀王定了一場親,至少向彌光索了命,她並不虧。現在得知爹爹的冤屈能得昭雪,所有的委屈和艱難,也總算有了交代。

“官家說了,會給爹爹平反,對嗎?”她含淚問,“會說得清清楚楚,爹爹沒有貪墨,沒有背棄陝州軍,更沒有對不起朝廷,對嗎?”

李宣凜慘然望著她,堅定地說對,“大將軍廉潔奉公,清清白白,從此小娘子再也不怕彆人背後指點了,官家會還小娘子一個公道。”

這公道雖來得晚,好在等到了,也不枉一場掙紮。

明妝點頭,慢慢收住淚,複又笑了笑,“那日我問你,這場親事該怎麼辦,你說待到不能成時,自然就不成了,我當時還不解,現在想來,你早就預知結果了。”

但茲事體大,那時不能同她細說,他寂寥地牽了下唇角,“這件事,我瞞了所有人,就連我身邊近侍,也是儀王攻進禁中之後才知道真相的。”說罷想起一個好消息來,急著要告訴她,“官家準我留在上京了,安西四鎮由兵馬使和安撫使代為掌管,我在上京遙領大都護即可。京畿道的軍務要整頓,官家全都交代了我,有朝一日四鎮逢戰事,我再赴邊就是了,若沒有戰事,就領控鶴司和金吾衛的差事,不必再去邊關守著了。”

明妝一聽,高興得幾乎蹦起來,“真的?是真的麼?我先前還想著,再有一個月你就要去陝州了,心裡還十分不舍呢,沒想到官家的恩典來得這麼及時。”

他什麼都沒在意,隻聽清她說不舍,深知道小姑娘直白,沒有那麼多深意,可他聽在耳裡,品鑒出了另一種滋味。

抬眼望向她,燈下美人明豔,有殊勝之色。昨晚這個時候他還曾下決心,待事情大定過後,他想試試她對他的感情是否排斥,可是事到臨頭,明明她就在麵前,他卻又退縮了,害怕自己對大將軍的真情實感,會因這小小私情變成另有所圖。

而明妝這廂,一直在回憶儀王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她猶豫再三,觀察再三,卻始終沒能從李判的言行中,窺出任何彆樣的情感。

是他藏得太深麼?還是儀王在誤導她?眼前的人自矜、端穩,連眼神都毫不逾矩,哪裡能看出他對她有情。

有些失望,可見儀王到最後都在誆騙她。李判不應她,她就疑心自己是不是哪裡說錯了,忙沒話找話般打圓場,“你若不去陝州了,我想姚娘子心裡也一定歡喜……儀王的後事,官家可說怎麼辦?”

李宣凜道:“謀逆的人,原該棄屍荒野才對,官家還是不忍心,讓宰相韓直承辦了。不過陵地進不去了,大約會找個僻靜之地葬了吧!”說完還是有些唏噓,“原本好好的人,為什麼要作那麼多的惡!如果貪欲少一些,也許能夠平穩地度過一生。”

明妝也沉默下來,想起梅園那次初見儀王,他錦衣輕裘,撐著一把油紙傘,冰天雪地裡淡淡一回眸,世上怕是很少有女子,能抵擋住這風華無兩。可惜君本子都,奈何為賊,一步錯步步錯,慢慢就走到了這步田地,細說也很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