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雲箋上前扶:“不必多禮。”
範懷仁卻不肯,低聲道:“屬下與您緣分至淺,過了近一十八年,才是第一次見您。請恩準屬下將大禮行完,不可壞了規矩。”
他執意叩首,帶著範覺一起,沉重結實叩頭三下才起身。
離得近了,他才看見宴雲箋的眼睛帶著些許空茫,不似正常眼眸的銳利感:“殿下您眼上有疾?”
“範先生不必稱呼我為殿下了,直呼名字即可,”宴雲箋糾正,旋即解釋,“此前中了毒,不打緊。已用上解藥,不久便會恢複。”
範覺不由問:“殿……”他舔舔嘴唇,殿下說不允許如此稱呼,可直接喚其姓名實在大不敬,便道,“少主,您既然眼睛不
方便,那方才的距離??[]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您可看清我手臂上的刺青了?”
“沒有。但你二人出現時,我便心中有數。”宴雲箋道,“你們在暗,我在明,我知道終有一日你們會找上我。”
從他將烏昭和族圖騰畫在紙上,塞到沈楓滸嘴裡那一刻起,外麵流言紛紛厲鬼作亂,他便一直靜靜等待。
感受到他二人並無殺意之後,他就清楚他們的身份了。
範懷仁微微笑了:“少主如此聰慧過人,先帝在天有知也可放心了。”
“當日圖騰一出,我們近乎前所未有的激動,更莫說您一雙暗金色的眼眸,雖然都說您是北羌人,但我們知道絕對不是。更有甚者,您在外名為烏烈,這是我們烏語的音,譯作中原語言便是……”
是宴雲箋。範懷仁笑了笑,怕不敬緘默了沒說。
宴雲箋都明白。
“少主,原本我們早就與前來相認,但始終沒有機會,想著暗暗觀察些時日也好……”這一見麵實在非同小可,有太多太多話要說,甚至一時之間不知該從何說起。
範懷仁低聲道:“屬下一直以為您在梁朝降生,必定……必定……”必定什麼,此刻也不必再說了。他斷了話頭,對著宴雲箋欣慰一笑,滿目感慨。
範覺年歲較小,沒有父親那般穩重,早就等不及了,一雙清亮的眼帶著期盼,問,“少主,太子殿下可還安好?”
宴雲箋怔了怔。
見他刹那間的茫然,範懷仁解釋道:“少主想必不知……太子殿下冊立的極早。當年先帝還是九皇子時,曾在梁朝為質三年,那時便與皇後娘娘結下情緣。後來皇後娘娘嫁入大昭,一朝有孕,雲城殿下還未出生,便已被先帝冊封為太子。隻是……”
隻是大昭覆滅時,宴雲箋尚未出生,這一節,想必沒有人去告訴他了。
宴雲箋沉默聽完。
“母親……不曾與我講述這些。”
這些放在那時,確實也沒什麼意義了,範覺點一點頭:“可以想見。那他都好嗎?太子殿下怎麼沒與您一起?”
他帶著期待屏住呼吸,還等著宴雲箋的答案。而範懷仁的目光在兩人之間巡視一遍,還沒聽到回答就已有沉重之感。
宴雲箋靜默一瞬,道:“兄長還在宮中,出來的機會渺茫。”
範覺茫然:“怎麼會……太子殿下怎麼會在宮中?”
二皇子在宮中,那是避無可避的無奈之事,畢竟那時皇後娘娘身懷著他,她躲不開,腹中孩子自然也躲不開。可太子殿下當時已經五歲,皇後娘娘與幾位大昭老臣殫精竭慮,甚至鸞台左相舍棄了自己的嫡長子做太子的替死鬼,去為他鋪好了路。
太子殿下怎麼也不應該在梁朝宮中啊。
宴雲箋隻搖了搖頭:“世事無常,兄長也是苦命人,但是他極其聰慧機敏,會照顧好自己。”
話說到這,範覺還有些怔然,但範懷仁心中已經明白。他到底年長,城府又深,很清楚宴雲箋此話是在維護他兄長的尊嚴——
即便梁朝沒有人知道太子殿下的真正身份,可他一個男人,又能以什麼麵目在宮中活下去呢?
宮裡除了太醫,可就隻有……
“太子殿下……屬下看著他長到五歲,見識過他的□□,”範懷仁點點頭,“他樣貌隨了皇後娘娘,隻有烏黑的眼珠,倒也算蒼天垂憐,庇護於他……不像您,真真與先帝一個模子裡刻下來的,與他像極了……想必這些年吃了很多苦吧?”
宴雲箋淺淺笑了下。
近十八年的光陰,所有苦楚折辱全部消融在這個笑容中:“都過去了。”
他氣度靜雅,從容沉穩,一副君子梁骨明昭端然。範懷仁看在眼中,幾乎抑製不住心中的激動——
原本先帝有後,便已經是烏昭神明垂憐,叫他感激涕零了。而今卻見少主這般心性氣度,他心中寬慰酸澀,背過身去忍一忍眼底湧上的熱淚。
“殿下,請恕老臣失禮……”範懷仁略平複心情,一時忘了改稱呼,“老臣實在開懷,若先帝看見您這般,不知該有多歡喜。”
宴雲箋很少聽到有關自己父親的事情,少時在母親膝下待了十年,她偶爾會提,卻不多提。
範懷仁穩住聲線,遲疑片刻,猶豫問:“還有一事不知當不當問您……”
“範先生請問吧。”
“少主可知,當年皇後娘娘身懷有孕,乃是雙胎?您那一母同胞的兄弟……”
宴雲箋靜靜聽著。
他知道,他定要問此事。
耳邊依稀響起離宮之前,晴和宮裡母親殷殷低語:阿箋,你要離開了,娘要有一件事可以告訴你了。
此刻,在對上範懷仁滿是憧憬的目光,話在喉間轉了轉,他終是說:
“不知。母親從未提過。”
範懷仁望著他,緩緩笑了。
“殿下,請恕老臣再稱您一聲殿下。您大抵不知,臣少時便已聲名遠揚,震徹大昭上下,先帝不止一次讚頌臣洞察人心世無其右。”
“你想保護自己的兄弟,便是直說也無妨,老臣隻想確認他還活著,其餘的不會多問。”
宴雲箋微微垂眸。
範懷仁一點餘地也不留:“您不必思疑自己粉飾功夫做的不好,實際上已經很難得了,但您再不動聲色,算來還沒滿十八歲吧?臣早就是一千年狐狸,如何能看不出來。”況且他有心相護,這心意摯純,亦很難遮掩。
既剖白到這般,宴雲箋隻得搖頭:“範先生奇思妙絕,令人心折。”
範懷仁笑而不語。
殿下才是真正的令人心折。
憑他方才的表現,略一思索便能明白:皇後娘娘那般聰慧有手腕的人,必定用了手段隱瞞雙胎的秘密,她知道孩子一旦降生,必定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之苦。一朝分娩,悄無聲息安然送走一個,不至於讓兩個孩子都留下來受罪。
範懷仁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傳烏昭和族暗金眼眸,如果雙生胎都生了這樣眼睛,卻也難辦,看這風平浪靜,想來另一位殿下也是黑眸。”
“嗯。”
“泯然眾人,這是好事。”
宴雲箋微微笑,笑容裡欣慰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