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對方似乎什麼也沒做。兜了一大圈子,既沒傷人也未作惡,還主動暴露了一個深埋在他們府中的棋子。
但實際上,此番舉止的意味深長,若不是立場不同,幾乎叫人拍案叫絕。
宴雲箋低聲道:“您教過我的,敵暗我明之時,便更加不可輕敵。這一局,對方看似吃虧,但他總不會將所有底牌一次用完。孩兒看來,府中內鬼也好,這封信也罷,都是對他而言無關痛癢的誘敵之餌,到了該舍棄之時,並不會有一絲猶豫。”
“這隻是個開端,他們後麵一定還會有動作。但僅僅一次試探,已如此手筆,他們真正的目的,實在深不可測。”
聽到這裡,薑重山逐漸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我們防範。”
“是,此事一出,我們必定起了提防之心,這就是他的目的。”
宴雲箋眼眸微垂,燭光光影打在他側臉上,映照他眉宇間的兩難之色:“等到開春,戰事重起,燕夏宣城王親臨,戰況隻會更加激烈。我們舉家奔赴戰場,屆時又要留阿眠一個人在潞州——但今時不同往日,他賭我們不敢冒險。”
他幾不可聞地歎了聲:“我們也確實不敢冒險。”
他們家裡,就這麼一個溫婉可愛,熨帖他們心臟,珍珠一樣的姑娘,承受不起失去的慘痛。
宴雲箋道:“義父,從這一點出發,對方大抵是想分裂我們的力量。但就算我們洞悉了對方的目的,也沒有辦法置之不理,確實要做出一些不同以往的部署。”
如果實在不放心阿眠一個人在潞州,那麼他們隻能將她帶去戰場。可戰場上風險更大,不確定性更強,一個看護不好,可能就是終身之憾。另一方麵,戰況瞬息萬變,他們也不能分心。
相比之下,還是將她留在潞州穩妥。
薑重山想到了這一層:“我們不可能將阿眠帶走,若要留守潞州……你元叔老了,恐怕不是對手,咱們家裡必要留一人坐鎮府中,方算安全。”
“是。”
“那宣城王楊瀟燁,是比樊鷹更難纏的角色,無論是阿眠他娘還是你與阿崢,若不在我身邊,等於斷我一臂。”
世人皆知薑氏夫婦雙將,配合默契無往不利,他麾下二子年輕精銳,任誰都能獨當一麵。
但燕夏進犯也並非以卵擊石,還是有相當實力。況且對方已派出最後王牌,求的是不成功便成仁。
這時候砍去一將,削弱戰力,會打的非常吃力。
薑重山目光漸漸變得銳利:“若這一遭是楊瀟燁的手筆,那他真是一個不可小覷的對手。”
擄走了阿眠,卻並不要她性命,因為他很清楚這隻會引起他們殺紅了眼的反撲。所以他選擇讓他們恐慌,從而瓦解他的力量。
宴雲箋卻有不同看法:“義父,若楊瀟燁的手能伸到這麼長,且還保有後招,完全可以不必如此保守。他已經把阿眠帶走了,就算知曉您不受威脅,沒費口舌談條件,也要扣在自己手裡,以觀後效,絕不
會就這麼把她放回家。”
“你覺得……不是燕夏的人?”
薑重山心中暗疑,這個時候,不是燕夏,還能是誰?
“我想,”宴雲箋默了默,“大抵是梁朝的人。”
薑重山眉頭深深皺起來:“公孫忠肅?”
宴雲箋怔了一下:“是範先生與您講的?”
“講了一些他與大昭滅國之間的糾葛,提的不多。他和你想法一樣,不願讓我知道的太細,點到即止,加以提防便可,以免深陷泥沼,拔不出腳來。”
宴雲箋靜靜聽著,片刻後才說道:“應該不是他。他現在還不會把我放在眼裡。”
“但你扣下了甄如是,或許在他眼中你已露了鋒芒。”
宴雲箋靜了靜,抬眸看著薑重山沉毅的雙眼:“義父,我在宮中為奴多年,對文武百官有相當了解。以公孫忠肅的心性與手段,他既已經擄走阿眠,就絕不會讓她活著。”
伴隨最後一句話音落地,桌上燭光被風吹的搖曳幾下,光影晃動。
薑重山心下一陣發寒。
論起這些,他兵戎十年,遠在北疆,絕對沒有宴雲箋了解的更透徹。方才他那句話幾乎等同於直接告訴他,他走的這條路,日後將會碰到一個怎樣難纏的對手。
薑重山揉了揉眉心,有些不願觸及這事:“既然你篤定不是他,那此人隱藏實在太深,並非坐在這裡言談便能得出結論,還是需仔細查探。眼下,先想想該如何安排吧。”
宴雲箋說:“義父,讓我留在府中看護阿眠吧。”
薑重山一麵虛虛指他:“說說為什麼?”一麵端起茶盞,慢慢呷了一口。
“您征戰多年,身側一直是薑夫人與大哥作伴,此間默契,自不必提。我參與戰事不過兩年,經驗尚淺,留下看顧是應當的。若您與薑夫人信得過,放心將阿眠交與我照顧,我必定以性命護她周全,不讓她有絲毫閃失。”
薑重山望著他:“可我心裡,更屬意阿崢留下。”
“義父……”
薑重山哼了一聲,斜睨著他:“你的心思我還不明白麼。其實你也放不下,隻是沒有更好的選擇。阿眠她娘排兵布陣是一把好手,但性子有些浮躁,你不大放心;你和阿崢都沉穩,隻是又怕他留下的話,心裡會不痛快。”
戰場上風雲萬變,龍血玄黃,但真正男兒,誰又不想酣暢一戰?況且,留下的人,從此就止了路子,而能在東南大勝燕夏的,恐怕不僅僅是天下皆知,流芳百世也不是不可能。
宴雲箋無奈道:“您何必把話說的連一點餘地也不給孩兒留。”
又搖搖頭,“大哥驕傲,留守後方不是不行,但總要有一個過得去的說法。我擔心的是……”
“是什麼?你怕他不肯?”
宴雲箋說:“若為了阿眠安危,誰也不會不肯。但……”他抿緊唇,輕聲道,“如若對方到最後並未出手,等有一日戰勝燕夏凱旋,那時大哥心中的落差和意難平,恐怕無法填補。”
若真如此,那才是這計謀最歹毒之處。
離間之計,自古好用。
“所以,我想……”
薑重山擺擺手,沒有讓宴雲箋接著說下去:“我都明白,我知道你怕的是什麼,但是阿箋,並非我這個做父親的偏心,你與阿崢在我心中是一樣的分量。我隻從客觀論,你的能力的確遠超阿崢之上,於我而言更有助益;阿崢他……早年間傷了身經脈,體質稍差,其實我這心裡,也不大想讓他留在戰場上,他性子激進,我也怕萬一。”
他說起這話,和一個平凡普通的、害怕失去兒子的父親沒什麼兩樣。宴雲箋心中微酸,伸出手如同薑重山以往那樣,落在他肩膀上安慰。
薑重山反應快,一把拂開他手:“去去去,你爹我不喜歡溫情脈脈,用不著。”
宴雲箋失笑著收回手。
“義父,您說的不錯,我也很怕大哥受傷,但總要顧念他的心情,”他溫聲說,“大哥雖重情義,但性子很剛硬,並非拿得起放得下,如若心有鬱結,總歸是不好。”
薑重山聽進去了,這回沒有反駁什麼。
“義父,您聽孩兒一句勸,先不要此刻便定下來,總歸是要與薑夫人商議的,若她有旁的意見,您也該聽一聽。”
薑重山淡淡笑了下:“你倒是會找人。知道誰不向著你。”
宴雲箋忍俊不禁:“您彆挖苦我了,這是認真的。”
“我有數了,”薑重山道,“會考慮的。”
***
宴雲箋說的的確沒錯,這件事情僅自己思慮不合適,該要與蕭玉漓提一提。
哪知薑重山一說,她竟不同意:“宴雲箋不可留下,我們都走了,離潞州百裡之遙,讓他與阿眠同在一處,我不放心。”
薑重山沉吟,在她對麵坐下:“你擔心因為阿箋是義子,隻餘他們二人在府,有人會說閒話?”
蕭玉漓道:“我不擔心這個。潞州民風淳樸,我們駐守在這裡是為了保護他們,百姓心中明白,不會胡亂談資。”
她轉頭看一眼薑重山,“這還有什麼好問的?他們二人共染血疾,你讓我這個當娘的怎麼放心?”
薑重山默默不語。確實,若是換一個人,他絕不允許有誰去和自己的寶貝女兒待在一處。隻是對宴雲箋的了解,讓他覺得,那孩子把阿眠看的比自己命重,絕不會傷害阿眠半分。
若這點信不過,他枉聽了他那麼多聲義父。
薑重山想了想:“你說的我也有考慮,既然你不大放心,那我便把他帶走吧。”
蕭玉漓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