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昭昭灼心(一)(1 / 2)

回府後,天上又飄下大雪。

紛紛揚揚的,像被撕扯成碎片的素錦,大片大片飄落下來。瑞雪兆豐年,除夕夜有這樣的大雪一掃往日陳舊,來年應當是個好年。

薑眠這樣想著,癡癡望著窗外出神。

過了這個年,留給她思考出路的時間又能剩多少呢?

朝夕相處,她有無數機會試探宴雲箋毒發之日的日期,避無可避的,那日子越來越臨近了。

“阿眠,來喝藥了。”

宴雲箋在後麵專心致誌煎藥,托她的福,這些丫鬟的活被他一力包攬,他心細如發,對於照顧自己這件事上,實在令人挑不出半分錯,連薑重山夫婦都不怎麼過問了。

宴雲箋用軟布墊著藥罐把手,將濃鬱的藥汁倒入白淨瓷碗中,“喝過了藥,我們去前頭和義父他們守歲。”

薑眠乖巧應一聲,轉身走過來坐下,細白的手指扶著瓷碗邊沿,因為燙,她拿勺子舀了吹一吹,慢慢的喝。

宴雲箋看了她一會兒,坐在她對麵:“真是奇了,今日怎麼這麼乖?”

他伺候她喝藥,哪次不是連哄帶求?今天一下都沒鬨,都讓他有些不自在。

薑眠一邊喝藥,一邊抬頭嗔他一眼:“我哪次不乖?”

“是麼。”

“我一向都不叫人操心的。”

宴雲箋笑,不打算反駁。

喝過藥,兩人一起往前廳走,還未走到先看見腳步慌張的元叔。

“公子……姑娘也在啊,我說到房間去尋怎麼沒人呢。”

“元叔,”宴雲箋大步迎上去,他對於危險與變數的感知極為敏.感,看他表情知道事情要緊,“出什麼事?”

“……”元叔猶豫。

宴雲箋壓低聲音:“是不是高叔的事有眉目?”

薑眠步子邁的比不上他,這會才跟過來,也問:“怎麼了元叔?看您滿頭的汗。”

元叔先對宴雲箋幾不可察輕輕搖頭,旋即道,“是淩楓秋醒了。”

薑眠和宴雲箋對視一眼,過了數月,他終於醒了。

她心中歡喜難過皆有,複雜地絞成亂麻,而宴雲箋沉靜的目色漸漸凜冽:“我現在去看看。”

薑眠說:“我也去。”

宴雲箋還未發表意見,元叔先不讚成:“姑娘,您就莫要去了吧,淩楓秋……他的模樣……實在是……”

他家姑娘一個嬌嬌女兒家,那麼殘忍的場麵,怎麼忍心讓她去看呢?

“我沒關係,我要去看他。”

薑眠沒有任何聽勸的意思,抓著宴雲箋的手,要扯他往前走。

宴雲箋默了默,點頭:“好。”

他對元叔安撫了句:“沒關係元叔,我會看著阿眠的。”

***

當日發生的事太過慘烈,淩楓秋傷勢之重,幾乎救不回來,許是他性格堅韌,竟忍下常人所不能忍,一息尚存,硬扛著沒有咽氣。

當時薑眠被擄,薑行崢當家,不忍心看淩楓秋如此忠義之士淒慘死去,便一直請大夫全力救治,他也爭氣,一直扛到張道堂回來。

昏迷數月,終是醒了。

薑行崢先收到消息,已經過來了,在床邊看張道堂診脈,眉目低垂著。

見宴雲箋過來,薑行崢點點頭,微微側身讓了些地方,好讓宴雲箋能看清楚。

這麼看淩楓秋,其實很難分辨他是醒著的。他瞎了眼,割了舌耳,斷手斷腳,若非張道堂診脈需要碰觸他,他根本沒有任何反應,隻有這觸感能讓他察覺,微微顫抖著身子。

薑眠看的眼中含淚,不忍地側過頭,宴雲箋無聲攬住她,慢慢拍撫她的背。

“命是保住了,總算是熬過來,”張道堂說,“其實各處傷殘已不致命,重要的是內傷,不過也在漸漸好轉。這次醒來,當不會再昏迷了。”

薑行崢皺眉:“如何才能讓他少遭點罪?”

張道堂誠實道:“那就隻有讓他死。”

話音剛落,淩楓秋竟有了反應,他竭力抬手,卻因為沒有手掌,而隻抬起兩條光禿禿的手臂。

“他、他可以聽見——”張道堂蹲下仔細檢查他的耳朵,“是失了耳廓,但聽力並未全然受損。我們講話,他應當可以聽個模糊。”

聞言,宴雲箋矮身半蹲在淩楓秋床前:“楓秋,你能聽見我說話,可識得我是誰?”

淩楓秋手臂頓了頓,慢慢向宴雲箋的方向伸來,宴雲箋垂眸,輕輕攥住他蒼白枯瘦的殘肢。

他不動了,任由宴雲箋抓著他手臂。

“他能聽出我的聲音,”宴雲箋抬頭看張道堂,“可有什麼辦法知曉他心中意願?”

張道堂蹙眉想了一會,搖搖頭:“他可以聽見,卻無法表達,恕屬下直言,您最多隻能猜測發問,而由淩楓秋做出反應——這反應多半也是晃一晃手臂,點一點頭。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寫,沒有旁的辦法可想。”

他說的直白,聲音清楚,薑眠忍不住說:“好了,沒有就沒有,說這麼多做什麼。”

口不能言,手不能寫,這些淩楓秋都是聽得見的,說這些話不是刺他的心嗎?

聽見薑眠的聲音,淩楓秋又有了些反應,而他唯一可以動作的便隻剩四肢與嘴唇,此刻,他蒼白的唇無聲開合,然而因為沒有舌頭,並不能準確的表達出他所言之語的唇形。

宴雲箋卻明白:“阿眠沒事,平安回來了。”

淩楓秋不動了,唇角微微上翹了下。

這副模樣實在是可憐的很。張道堂歎息著,低頭想了一會兒,抬眼望著他們。

他聲音壓的很低很低,輕如氣音,讓淩楓秋聽不見:“一位公子,姑娘,我有一句話可能是不當講,但實在忍不住,要說給你們聽一聽。見淩楓秋如此,誰心裡也不好受,當初救他是因為他氣息未絕,醫者仁心,不願看一條生命砸在自己手裡,但現在他已經醒了,意識清楚,此後半生隻能活的如同行屍走肉……我想說,

此刻他可以自己選擇,若他意願不想如此,我可以銀針封穴,讓他沒有痛苦的走。”

似乎醫者仁心,萬世相通,但能認知到這一點,委實不簡單。這番話說的,甚至頗有後世人權的意味。

他的意思大家聽得懂,但提與不提,對誰都是殘忍。薑眠一時之間未想清楚,看宴雲箋也是眉眼黑沉,似在權衡,這一會兒功夫,卻是薑行崢先行開口問了:

“淩楓秋,我們都知你痛苦不堪,若你不願繼續遭罪,便動一動唇,我們自會替你想辦法。”

誰知此話一出,淩楓秋殘軀病體竟大力掙紮起來,連宴雲箋都險些脫手,他四肢亂動,仿佛想坐起來卻不能夠,如同脫水的魚,隻在床上拚命掙紮,卻未動彈半分。

而隻有一點,他的雙唇,始終緊緊閉著。

張道堂看的分明,連忙搶道:“他不想死,他還不想死!”

淩楓秋側耳分辨了會兒,反應過來,大力點頭,卻仍是亂動掙紮。

宴雲箋立刻安撫:“楓秋,你不必害怕,你的心意我們明白,必定會好好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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