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和暖,湖麵波光粼粼。
出了正殿,兩人一句話也沒說,宴雲箋沒看成複,兀自向下走。
“你站住。”
這裡沒人,樹叢掩映靜悄悄的,成複直起腰,不見方才奴顏婢膝的模樣。
對宴雲箋沒有任何敬稱,甚至語氣都稱得上喝止:“我叫你站住——”
宴雲箋說不上心裡的感覺,但他停步,回頭。
兩人照麵,各自沉默。
日光明晃,刺的成複睜不開眼——他們苦苦掙紮這樣久,從曾經見麵如深夜角落老鼠,到此刻光明正大,站在日光下,俱是衣冠楚楚,卻已相對無言了。
良久,成複道:“我不會對你指手畫腳,因為我本身也不是好人。”
“但是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像你這樣喪心病狂。你想吞噬薑重山的權力,那你便去做,大不了……關起來就是了,或者給個痛快。何必叫人慘死,還用那般手段折磨他的女兒?你不是……”
成複啞口,到如今,他實在分不清宴雲箋究竟對薑眠是何心念。他就如從未真正認識此人。
宴雲箋眸心不動:“你覺得我應當如何對待薑眠。”
“我也不知。”
成複扯扯唇角:“你如今這樣,我沒什麼好說。薑重山在,你就永遠屈居他之下,做事放不開手腳。他死了,你權傾朝野,能和公孫忠肅分庭抗禮。於情不論,於理是好事。”
宴雲箋喃喃:“於情不論……”
成複道:“也不能不論。”
他走上前,伸手指一指宴雲箋腰間懸掛的匕首:“彆人也就罷了,你是烏昭和族人。我們失去了土地,失去了親族,唯獨信仰不可失。當年你是怎麼對我的,今日換了自己,你就舍不得了?”
指著宴雲箋的手指,上麵有一個黑色的指套,成複將它取下,露出食指殘缺的指根。
宴雲箋注視。
從這斷指,眼前閃回昏暗偏房,粗劣木拐杖,慘淡月光,和手起刀落滾遠的蒼白斷指。
“你應該永遠記得自己的靈魂屬於什麼。做了惡事,也沒什麼打緊,”成複說,“當年我負薑眠為我上藥之恩,斷指償還,不是因為打不過、或是怕了你宴雲箋,是為了我身體裡流淌的、尊貴驕傲的血。”
宴雲箋靜聲道:“我明白了。”
“什麼?”
宴雲箋沉默轉身,邁步漸去。
“宴雲箋——”
成複沉聲:“薛琰是不是去找你了。”
宴雲箋微頓,對方話裡有話,可他竟然聽懂:“他來向我投誠。”
成複苦笑,是啊。
宴雲箋是明麵上的烏昭和族,比起一個暗處的、不明身份的威脅者,這個剛剛摧毀了薑家一躍為當權第一人的親哥哥不是更值得投靠?
“若是原來的你,我沒什麼可擔心的。可你現在怎麼想的?你究竟想做什麼?你要與我站在一起,還是掐斷我這最後一絲希望?
”
宴雲箋眸光明暗夾雜,背對成複,心臟處情緒翻湧複雜,可他竟然已經失去分辨的能力了。
“可笑,可笑。”成複凝望他背影,下一瞬似乎覺得好笑,便真的輕輕笑起來。
“難道我們受儘辛苦,就是為了這一天?”說完後,他沒想等宴雲箋的回答,頹然轉身緩步離去。
走出一段路後,成複腳步漸頓。
靜靜思忖片刻,又轉向另一個方向。
*
明思閣。
趙錦鬨了兩次,不僅沒被解開禁足,皇帝知道還傳了口諭斥責,令她思過。
趙錦安靜幾日,等這次成複來看她時,她就坐在門口的長廊下,眉眼沉默,唇角也平淡著。
成複在她身前蹲下,比她低下半個頭:“公主,您再委屈,也應該顧念自己的身子。這些日子您眼見著消瘦下去,長此以往會把身子拖垮的。若是皇上知道,也該心疼了。”
趙錦道:“他會心疼麼?他隻會生氣。因為我是為了薑家而累病了身子,他隻會覺得我不懂事,不與他一條心。”
她一向天真爛漫的,什麼時候也會說這樣的話了。成複低眸片刻:“這些話,公主說過便是,可千萬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了。”
趙錦哈哈笑起來。
日光晴好,金燦燦的陽光映在她皎白的臉上,分明還嬌俏,但她的笑容卻帶兩分譏諷。
“薑伯父和薑伯母都死了,隻有阿眠還活著。”
成複皺眉:“你怎麼知道?”
“是明襄來告訴我的,”明襄公主是皇八女,她二人母族一直敵對,以至於二人關係不好,連句姐姐也不叫,“你知道的,我們二人一向深厭彼此,她見我落魄,便急著來冷嘲熱諷,看我的笑話。”
趙錦一邊說,熱淚一邊滾滾而下:“她怎麼笑話我,我都不在意,我犯了再大的罪,也是父皇的女兒,我們二人都是公主,難道會差很多嗎?不過是此一時彼一時,最終都是一樣的。”
輕風吹過,卻將她的心灰意冷襯得更陰暗些。她一向明豔活潑,從未如此,成複不忍:“阿錦……”
“可是這一次,她卻對我說薑家的下場。成複,其實在我心中,薑大人薑夫人,還有薑家大哥,他們都沒有那麼可憐的,他們雖然死的很慘,但也隻痛一下。可是阿眠呢?”
阿眠……
她那麼愛的家人都死在她的前麵,留她一人孤苦伶仃活在世上,受儘折磨。
趙錦喃喃道:“我要殺了宴雲箋,我一定殺了他……我要去找阿眠,找到她……找到她……”
找到她之後又怎樣呢?她還會彎著乾淨溫潤的眉眼,笑著喚自己阿錦嗎?她的父親毀了她的家,也將她摧毀的徹底。她看見自己,是不是恨不得要生生咬下一塊肉來?
想到這,趙錦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成複慢慢在她身邊坐下,握著她冰涼的手:“阿錦,這些事情慢慢都會過去的……”
“過不去
!不會過去的!”趙錦忽然激動,“要我怎麼過去?等父皇終於想起我、來看我時,跪在地上向他承認我的錯誤嗎?告訴他是我昏了頭腦為罪人開脫嗎?然後他滿意了,放我出來,我便繼續錦衣玉食做這個無憂無慮的公主嗎?”
“阿錦,”成複輕歎,“你又能做什麼呢?”
趙錦答的很快:“殺宴雲箋。找到阿眠,好好照顧她。”
“前一樣不可能,後一樣是死罪。”
“但至少,我沒有回答你‘我什麼都不能做’。我知道這很難,若你想自保,那也是應該的,我會自己做,不連累你。”
成複低低歎了一聲。
沉默的時間不長,成複抬眸看趙錦,這個角度逆光,她嬌豔的臉龐像是被風吹蔫了的枝頭花蕊。
“阿錦,如果我幫你,你會開心一些嗎?”
趙錦嘴唇輕動:“……你幫我?”
“我沒有辦法殺宴雲箋,但是找薑眠不難,我會去辦。想辦法將她接出去後,我會找一處隱蔽的縣城安排她藏起來,暫避風頭,很長一段時間,你可能都見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