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2 / 2)

南江十七夏 玖月晞 26448 字 3個月前

林聲愣了愣,一下笑得停不下來:“行。買最早的火車票。”

李楓然:“坐動車嗎?”

林聲:“不要吧,溫州那個動車事故好嚇人。現在技術成熟了嗎?”

路子灝笑:“成熟了的。不過動車的話,深夜到。”

李楓然:“普通車吧,下午七點半,明早九點到。現在去?”

“趕緊啊。”蘇起從沙發上爬起來,“去車站就要一個多小時。還要買票。”

“現在能網上買票了。”路子灝打開手機,點了半天,“我沒帶銀行卡。”

“我有。”梁水從錢包裡翻出卡片遞給他。

“好了。”路子灝道,“都帶身份證了吧。”

林聲在包裡一翻:“帶了。”

路子灝爽朗大笑,拿起酒杯:“酒喝了,零食水果帶上。回南江!”

“回南江!”五個杯子一碰,飲儘,“出發!”

一夥人迅速打包上食物,出了門。

五個人什麼都沒帶,夕陽照在年輕的臉上,每個人都笑意盎然。

他們趕到火車站,取了票順利上車。臨時起意的,買不到臥鋪,座位也不在一起。好在同車的人很友好,給換了位置。

有幾個年輕人認出了李楓然,但沒人上前打擾。

火車鳴笛,滾輪發動離開北京。

華北平原上,夕陽西下,落日餘暉紅紅一層鋪灑在車廂裡。

五人相視著,不由自主笑起來。

路子灝望著車窗外流動的落日平原,有些激動,說:“大後天要開學,老子卻被你們拐帶私奔了。”

梁水糾正:“群奔。”

蘇起林聲笑起來。

李楓然道:“沒事,我們後天晚上回來。再擁抱成年人生。”

蘇起抬眉:“風風,你喜歡小時候還是長大?”

李楓然說:“小時候。”

“嗯。”林聲有同感,“不是說長大不好。”

路子灝:“就是小時候更好玩。我前段時間很想玩小時候玩過的滑板車,從巷子外頭那道坡上衝下去。”

林聲開心地睜大眼睛:“我還記得,踩滑板車衝坡的時候特彆害怕,但又想跟上你們,就硬著頭皮衝下去了。太刺激了,我現在都記得當時呼呼呼的風。哦,水砸跟李凡還停在半路等我了呢。”

梁水摳摳腦袋:“有嗎?我怎麼不記得了?”

“有。”李楓然笑,“七七和路子灝衝到坡下,撞到一起摔了跤。然後我媽媽叫我們去抓冰塊。”

“劉亦婷!”蘇起握緊拳頭,輕捶小桌板,“那時候我們被她害慘了。但我抓冰塊贏了。”她得意地扭了下肩。

梁水瞥她一眼:“我讓你了。”

蘇起:“瞎說。”

“真的。你拿了錢,還給我分了,說謝謝我。”

林聲作證:“我也分了二十塊錢。”

李楓然說:“那時候,二十塊是一筆巨款。”

路子灝想到什麼,突然爆笑:“你們記不記得七七有段時間攢錢想買個假芭比娃娃,可她又想吃東西。水砸吃辣條,她在旁邊看得口水都流出來了。水砸就把辣條給她了。”

蘇起不信:“你胡說,根本沒有!”扭頭,“水砸?”

梁水笑得肩膀直抖,搖頭:“彆問我,我不記得。主要你不是一次兩次流口水,我哪能每次都記得?”

蘇起氣得打他。

“不過七七會搞科研真想不到。”林聲說,“我小時候一直覺得她長大了會當明星。”

路子灝:“我也是。她那時候天天逼著我們給她抄歌詞。真的,沒當大明星都對不起我們抄的歌詞。”

“我逼你們抄歌詞了?”蘇起歪頭,望著車窗外的夜幕,想不起來了。

林聲說:“有次爸爸媽媽還一起抄了呢。”

梁水不記得了,李楓然也是:“我隻記得她演小燕子,還披著床單假扮香妃。然後水砸說她是‘臭妃’。”

夥伴們笑得直不起腰。

路子灝搖頭:“水砸小時候嘴挺賤的。”

蘇起立刻:“現在也一樣!”

梁水捏她下巴:“蘇七七說話有沒有良心?”

林聲笑看他倆,道:“可不管什麼時候,誰欺負七七,水砸都會去找人算賬。”

路子灝靠在椅背上,隨車輕微晃動,說:“尤其幼兒園那會兒,隻要七七一嚎,水砸就要揍人了。七七又喜歡哭。好像有一次,水砸有顆大白兔奶糖,那時候大白兔很少見。她圍著水砸轉啊轉,水砸就給她了。她當寶貝一樣舍不得吃,都捂化了,結果被人一腳踩癟。我的媽呀,哭得那個傷心欲絕,水砸把人揍了她還哇哇哭。水砸急得到處找,逮到同學就問有沒有大白兔,他要借一顆。後來還真讓他借到了。奶糖一塞她嘴裡,她就不哭了。”

蘇起皺眉:“我懷疑你是寫的,根本沒有這件事。”

梁水也搖頭表示不記得,林聲李楓然都沒印象。

路子灝歎:“代溝。瓜娃子的腦殼是記不住事情的。”

蘇起突然說:“那路造,你記不記得你給我寫過情書!”

路子灝正喝水,差點兒沒嗆到:“放屁!”

蘇起大笑,指他:“真的寫過,你賭不賭!”

路子灝:“賭就賭,輸了爬地上當馬騎!”又道,“蘇七七你老公還在這兒呢,你也好意思。”

梁水笑得花枝亂顫,直擺手:“我沒事。路造,我勸你認慫。”

路子灝:“不可能!我就沒寫過。”

蘇起:“我家有證據呢,你等著回去看吧。聲聲都給我寫過。”

話說到這份上,路子灝還沒想起來,連林聲都沒想起來:“啊?我嗎?我給你寫情書?沒有吧?”

路子灝笑:“七七你幻想症爆發。”

蘇起:“真的!”

李楓然亦笑:“真的。我也寫過。”

“你看!”蘇起有了支持者,衝他一眨眼,“還是你記得。”

李楓然說起來龍去脈,但路子灝和林聲就是想不起來,說要等回去看到信才算。

路子灝說:“我隻記得你以前跟一個叫什麼王珊珊的女孩寫信。”

“王衣衣。”說到這兒,蘇起翻出手機,“我小時候給她寄過照片,上次去她家把照片拿回來了,還翻拍了。”

她趴在小桌板,點開圖片,五個腦袋湊過去看——

十二歲的少年們站在南江巷荒屋的紅磚牆下,衝著鏡頭笑。照片有些發黃,但照在他們臉上的陽光白皙而燦爛,是個明媚的夏天。

五人凝視了好一會兒。

梁水說:“好嫩。”

蘇起道:“又是一個十二年過去了。”

梁水靈光一閃:“這次去南江合照,以後每年照一張。”

夥伴們都讚同:“行!”

蘇起滑動相片,兒時的磚瓦民巷出來了——蘇起家門口的梔子花樹,路子灝家後的臭水溝,林聲家的葡萄架,梁水的閣樓,李楓然的窗台和鋼琴。

大家一時感慨萬千,

梁水納悶:“我記得李凡的鋼琴是灰色的,怎麼是原木色?”

蘇起輕敲他腦殼:“笨蛋,哪有灰色的鋼琴?聽你拉小提琴鋸木頭的時候,我的心才是灰色的。”

梁水笑起來,抬頭:“聲聲跟路造那時候學的什麼樂器?”

兩人齊齊搖頭:“忘了。”

原來,小時候的很多事情都忘了啊。

車窗外,黑夜無邊。火車廂在鐵軌上奔馳,帶著他們回南方。

五個年輕人聊著,回憶著,分享著,

是啊,小時候的很多事情都忘了。

林聲忘了他們養過一隻小鴨子,路子灝忘了他曾陪著梁水奔跑去火車站,李楓然忘了他曾坐在江邊安慰林聲,梁水忘了李楓然曾彈過一首花仙子。

就像蘇起,她差點兒忘了她的秘密花園,多虧李楓然和聲聲提醒。

甚至和梁水之間的很多事,也變得模糊。

她記得他幫她贏彈珠,但不記得他在深夜抱著落落送她去醫院;她記得他幫她練習仰臥起坐,但不記得他罰站時握緊了她的手;不記得在自行車被偷那天,他載著她穿過夜色一路回家;更不會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幼小的她第一次和他爬樓梯,在陽光下抓了抓他軟嘟嘟的臉頰,說:“你比陽光還可愛。”

有的記憶,他能想起,夥伴們能想起,幫著修修補補,煥然一新;有的記憶,五個人都忘了,就此消失在滾滾而下的時光江河裡。

就像他們有人記得在大夏天一起頂著烈日踩著單車去街上買專輯,卻沒有一個人再記得他們喊著剪刀石頭布你一步我一步地回家了。

也沒有人記得,有個冬天,他們每個人過生日都互送賀卡,一翻開就會亮著燈唱生日歌的漂亮卡片。

那種賀卡在當年很流行,後來卻絕跡了,帶著一代人的記憶消失了。

夜色深深,五個年輕人歪靠在座位上,合著眼,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窗外是燦爛夏陽。

他們抓著夏天的尾巴回到了南江。

潮濕悶熱的空氣撲麵而來,連風都是黏膩的。他們卻興奮極了,沒先回家,直奔南江巷。

“要坐車嗎?”蘇起問。

“走過去吧。”梁水說。

夏天快到儘頭了,卻仿佛是為了等著孩子的歸來,不肯離場。

氣溫很高,滿城樹木茂盛得遮天蔽日,繁花盛開。

城還是那座小城,狹窄的街道,低矮的民居,幾棟新建的商廈矗立其中,格外突兀。

一路過去,拉著砂石的貨車轟隆隆開過。

蘇起心情不錯,不經意哼起了歌:“Goodbye my friend it's hard to die, When all the birds are singing in the sky.”

梁水無意識就接了下一段:“N is in the air.”

路子灝邊走邊跟著哼起來:“Little children everywhere. When you see them I'll be there.”

李楓然林聲加入,起了和聲:“We had joy we had fun we had seasons in the sun. But the wine and the song like the seasons have all gone.”

他們哼著歌,很快走到了城區和北門街區的坡道前。

蘇起微訝:“沒想到從火車站過來這麼近,小時候覺得好遠。”

梁水抬下巴:“你看那道坡。”

眾人看前方,那道水泥坡道又短又平。

這曾是他們騎著自行車衝下的地方,蘇起還在這裡偷偷拖著梁水的自行車不讓他往上。

林聲不信:“以前覺得很陡的,是不是後來填平過?”

李楓然搖頭:“沒有。這幾棵樹的位置沒變。”

當年的小樹已長得又粗又高,樹蔭遮了大半條路。

走上坡,眾人靜了靜——曾經寬闊高聳的防洪大堤變得又窄又矮,兩邊的坡道幾乎不能算是坡道,坎還差不多。

目光儘頭,長江翻湧。

小時候上下學必經的長長的大堤在記憶中驟然縮短,沒幾步就到了南江巷外。

兒時踩著滑板車衝下的陡峭坡道,不過是個又短又平的小路。恐怕不到十來米。

蘇起吃驚:“這個坡怎麼這麼小了?”

梁水望一眼南江巷巷口,說:“巷子恐怕更小了。”

林聲忽問:“要去看嗎?”

五個人在大堤上靜默站了會兒,江風鼓起他們的衣衫。梁水率先走下斜坡,蘇起跟上。三人尾隨。

巷口的樹長得很高了,綠油油的葉子在夏風中招搖。

蘇起牽緊梁水的手,隨他拐進巷子。

時過盛夏,天空湛藍,陽光盛大而熱烈;南江巷滿目瘡痍——

幾戶人家都上著鎖,荒廢了。

兩排磚瓦平房破敗不堪,牆漆剝落,露出大片水泥;門板在風吹日曬中破裂;玻璃蒙塵破損,木窗在風中搖擺,生鏽的栓子搖搖欲墜;葡萄架不見了蹤影,連梔子花樹都不在了,隻剩一個乾枯的小小樹樁。

南江巷,她老了。

原本破敗的巷子在幾家人搬走後,驟然失去生機,加速老去,仿佛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嫗。

記憶中又寬又長的巷子變得狹窄,五個人站在裡頭竟顯得局促。

可蘇起恍惚像看見五個小孩子在巷子裡奔跑,玩著一二三木頭人……

她踩著裂開的水泥地走到梁水家門口,抬頭望,紅瓦早已褪色,梁水的閣樓一片灰敗。可,像是在昨天啊,一串小孩子抱著西瓜、綠豆冰、咚咚咚上樓,樓梯踩得嘩啦啦響。

“吱呀”一聲,蘇起回神,她家門開了,一個拾荒老人拖著一袋塑料瓶出來,奇怪地看他們一眼,自顧自把瓶子一個個踩癟。

蘇起上前:“爺爺,我能不能進去看看?我以前住這裡的。”

老頭兒很和氣:“去吧。”

他們走進屋,房子很小,摞滿了一堆堆的廢棄紙板麻布袋和塑料瓶。屋內潮濕而陰涼,光線昏暗,氣味腐敗,像是蘑菇生長的地方。

蘇起一時都不記得媽媽的床曾經擺在哪個位置了。

她小聲:“我家這麼小啊。小時候覺得好大呢。”

她匆匆看一圈,走了出去。

一出大門,夏天的陽光傾斜而下,照得她眯起了眼。

“拍張照吧。”李楓然說。

他們走到那麵殘破的牆下,按當年的順序站好,請老爺爺幫忙拍了照。

照片中,五個年輕人正當青春,英姿飛揚。

斑駁老去的石牆,映著他們年輕的身影,有種衝突強烈的美感。

“真不錯。”梁水說。這時,電話進來了,是林家民。

爸爸媽媽們知道他們回來,五家人要去梁水家聚會,給他們做大餐。林家民問孩子們想吃什麼,報菜單。

路子灝往巷子外走,說:“蓮藕肉夾。”

李楓然:“炒蒿苞。”

林聲說:“山藥燉老鴨,黑魚湯。”

菜單一串串蹦出來。

蘇起落在最後,回頭望。

殘破的房屋背後,樹木在風中招搖,知了鳴叫著,叫聲鋪天蓋地,像是知道夏季將逝,儘情唱著最後一個夏日。

她站在巷子口,穿堂風吹過她的裙子,像是南江巷的精靈穿越時空給了她一個溫柔的擁抱。

她在風中微微一笑。

聽見梁水喚:“蘇七七,走了。”

“誒!”蘇起回頭,看見梁水、李楓然、林聲、路子灝站在長江大堤上,齊齊等著她,衝她笑著。

夏日藍天,江風湧動,他們的衣衫像飛舞的花兒。

蘇起心裡湧起大片的溫暖,朝他們跑去。

……

她跑上坡,望住他們:“現在就走了?”

夥伴們留戀地看了眼巷子,梁水說:“走吧。”

蘇起走了一步,忽停住,亮了眼睛,說:“我想飛!”

梁水和李楓然對視一眼,笑了一下。梁水朝她伸手,李楓然也伸了手。蘇起蹦上去挽住他倆的手臂;梁水又朝林聲伸手,路子灝走過去,讓林聲也挽住他倆。

五個大孩子站成一排,探著頭左右互相看,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

蘇起:“梁機長!”

“準備!”梁水說,“一,二,三!!”

三個男生笑容綻開,突然起跑;兩個女生雙腳懸空,哈哈大笑;在大堤上飛馳起來。

他們在風中奔跑,飛翔,衣袂翻飛,笑聲回蕩。

南江巷的故事還沒有結束,蘇起飛著,笑著,心想。

……

故事,故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八十年代末的一天吧,蘇勉勤和程英英拿著從電線杆上撕下的降價出售宣傳單,尋到了南江巷。

春末初夏,江水如練,程英英說,真美啊。

她說,希望未來的生活,一路風生水起。

年輕的丈夫便摘了朵梔子花彆在她頭上。

蘇起挽住梁水的胳膊,又摸摸丸子頭,昨天梁水彆上去的小雛菊還在。

梁水的手尋了一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問:“你笑什麼?”

江風吹動女孩的長發,她搖頭,笑容燦爛:“沒什麼。”

夥伴們走在大堤上,討論著中午吃什麼家鄉菜。

蘇起回頭望了眼長江,望了眼掩映在綠樹間的南江巷。陽光太刺眼,在睫毛上跳動著,世界變得有些虛幻。

一瞬間,好似回到了遙遠的童年,一個從未留意的平凡夏日——

那個夏天的午後,天很藍,沒有風。巷子裡很安靜,大家都午睡了。

她午覺醒來,穿過烈陽去找聲聲,聲聲從涼席上爬起來給她開紗窗門,臉頰上還印著涼席印子;

梁水的閣樓上,傳來世界杯重播的聲響:“中央電視台——”

她叫:“比分三比零,法國贏了!”

梁水抓起冰袋就砸向她。

路子灝推開紗窗門,剛醒的李楓然懵懵坐在涼席上,吊扇呼呼轉動,

牆上的掛鐘沉默地走著,一圈又一圈。窗外,日升日落,東去春來。

小小的閣樓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夏風一吹,千紙鶴的門簾輕輕飄蕩——

噓,不要告訴彆人,

這是南江巷的秘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