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
是吞咽口水的聲音。
江耀盯著桌子中央那個紅紅火火的辣鍋,盯著鍋裡噗噗冒泡的滾燙紅油。
瘋狂吞口水。
“你……悠著點兒……”
陸執簡直瞠目結舌。
誰能想到的，這個漂漂亮亮的美少年……
竟然這麼能吃辣！
“紅紅火火火鍋店”,顧名思義,是一家做牛油辣鍋做得特彆好的知名老店。
口味、衛生方麵都無可挑剔。
唯一的問題就是每次來都要排隊。
說來也怪。放在平常，他是肯定不會在不確定對方口味的情況下，直接帶人來吃牛油辣鍋的。
但不知怎麼,鬼使神差地……他就是覺得江耀會喜歡。
結果江耀還真喜歡。
先端上來的其實是個空鍋子。
服務員當著他們的麵，把各種調料，一大塊牛油，依次放進鍋裡,小山一樣地碼好。
然後倒入牛骨湯底。現場開煮。
江耀起初還在出神。
陸執就跟桌子對麵的十年秦無味隨口聊著天,向他們介紹自己昨天才從馬路邊撿回來的這個小家夥。
陸執本來以為自己這神乎其技的壯舉會引起對麵兩個人的震驚,最起碼驚訝地說一句“馬路邊還能撿到這麼漂亮的大寶貝”吧。
結果沒有。
嗯。沒有。
也很合理。
畢竟這二位是剛剛打擊完犯罪團夥回來……
十年差點被人……不是。
差點把人家犯罪團夥打死了。
陸執：“……”
靠！輸了！
和那邊打擊拐賣兒童犯罪團夥比起來,他這邊隻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動手都沒來得及動,那個混混就跑了。
聽上去一點都不帥氣！
“沒事。你這不是還有後續嘛。”十年隔著桌子安慰他，對他展露鼓勵的微笑,“你看你還在細心照顧找不到家的小朋友。這也很不容易啊！”
陸執：“……”
也是。
也不是。
其實照顧江耀並不費事。
江耀多聽話啊,多乖巧啊。
乖得讓人心疼,根本一點兒都不讓人操心。
陸執臉上隱隱現出得意之色，仿佛所談論的不是路邊撿回來的可愛小貓貓，而是自己親手養大的好大兒。
然而眼見陸執嘴角不自覺的溫柔笑意，火鍋對麵那兩人,卻不約而同地,望向江耀。
然後陷入短暫沉默。
……江耀還在發呆。
一看就知道，是個精神方麵不太對勁的孩子。
而且這孩子，又生得這麼漂亮。
還打扮得……這麼特彆。
是的沒錯。
江耀是穿著那一身華麗複古維多利亞小禮服進來吃火鍋的。
而秦無味和十年並不知道這一點。
並不知道那BlingBling的服裝是江耀本人的審美。
他們隻是在看到這漂亮少年的第一眼,在察覺他精神方麵有些問題的第一時間，心裡同時響起警鈴。
——艸弱智犯法！！！
“……”秦無味扭頭看了十年一眼。
“……”十年也恰好側過頭，瞥了秦無味一眼。
“我一會兒去問問。”十年仿佛看穿秦無味的心聲。
“……提醒他一下。彆犯法。”秦無味忍了忍，還是沒忍住。謹慎而小聲。
“不至於。相信他。”十年寬慰地笑笑，“他是特種兵。有自己的底線。”
“希望是。”秦無味冷冷道。
——秦無味剛說完這句話，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好。
這位“陸執”，畢竟是十年的朋友。
他當著十年的麵這麼懷疑人家，是不給十年麵子。
但是，該說的話，還得要說。
法律和正義麵前，沒什麼麵子不麵子。
……而此時火鍋對麵的陸執，陸少校本人，當然不知道同桌的另外兩個已經按捺不住要大喊“艸弱智犯法”。
因為火鍋開了。
他開始往鍋裡下肉了。
“來，吃吃吃，彆客氣。”
陸執這話是對秦無味說的。
秦無味是十年帶來的新朋友，他也不熟。他隻是出於禮貌讓人家彆拘束。
而江耀也恰在此時回過神來。
鼻頭像小狗狗一樣嗅嗅，很顯然是聞到了牛油辣鍋的香氣，才從那個不知名的遠方歸來。
咕咚。
非但陸執，就連桌子對麵的兩個人也清晰聽到了這矜貴小少爺大口吞咽口水的聲音。
“好香。”江耀小小聲。
臉蛋被火鍋冒出來的水蒸氣烘得微紅。
“我跟你換個位置吧？”陸執視線掠過他的臉。
“？”江耀不太懂，但還是下意識地聽話點頭。
兩個人就站起來，換了個位置。
……然而眾所周知，火鍋的熱氣流動方向，是隨機挑選一個幸運顧客自動永久跟隨的。
所以不出意外地……當江耀換到靠外麵的位置時，那火鍋熱氣也就自然而然地換了個方向。
繼續奔他而去了。
陸執正在給江耀夾肉，一轉頭就發現江耀小臉蛋被熱氣熏得更紅了。
不由大驚。
“……要不再換回來？”陸執猶豫。
江耀習慣性地點頭。反正無論陸執說什麼他都會毫不猶豫答應了啦。
於是兩人又麻利地裡外互換。江耀又重新換到裡麵的位置去了。
此時餐桌對麵的另外兩人：“……”
“……他平常不這樣。”十年不知怎麼，突然扭頭對秦無味解釋。
秦無味盯著陸執，心情複雜地點頭。
確實。
他也不希望維和部隊年輕有為的少將……日常生活裡居然這麼……
這麼逗比。
——所以這個叫江耀的孩子，真的是他昨天才從路邊撿回來的麼？
怎麼看這兩人的相處模式，好像已經認識了好多年？
那麼自然，那麼默契。
……
秦無味一直默默觀察著。
他畢竟執著於兒童拐賣案。江耀雖然已經不是兒童了，但看上去也很容易被犯罪分子盯上。
哦。沒有說陸少校是犯罪分子的意思。
隻是，像江耀這樣，漂亮而不懂自保的孩子，很容易引人犯罪。
特彆是精神方麵還有些障礙。
這樣的孩子，大多數時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經曆了什麼。
他們無法理解。不知道自己受到侵害。
而警察要做的就是保護他們。
在事情發生之前，堅決果斷地，義不容辭地，保護他們。
秦無味固然是相信十年的。也願意相信，十年的朋友，人品不會太差。
但保險起見，還是仔細觀察一下。
……然後秦無味就發現，哦，好吧。
這孩子確實不是個智障……
“上午剛去看了醫生。精神衛生中心，你們知道吧，就在邊上。”
陸執動作麻利，對時間精準把控。
脆毛肚，二十秒。
肥牛卷，二十秒。
還有其他葷的素的，都在恰到好處的時間裡撈出，以保證最好的口感。
陸執就這樣不斷往江耀碗裡夾著菜。
江耀就啊嗚啊嗚地吃。
江耀吃得很快。簡直是暴風吸入。
給他夾多少，他就吃多少。
食量驚人，簡直胃裡通大海。
“陸執。”江耀吃著吃著又突然停下來，扭過頭望向陸執，“你也吃。”
“嗯，吃。等我下完這個。”陸執一手端著肥牛卷的盤子，夾起最後一卷，放進火鍋裡。
江耀也停下來不吃了。仿佛察覺到隻要自己的碗一空，陸執就會自動給他補貨。
所以停下來，停一會兒。
等陸執吃。
陸執嘴角一勾，察覺到他的心意。於是往自己碗裡也夾了點東西。
像模像樣地吃了幾口。
確實不錯啊，這個牛油辣鍋。
不過，這麼辣，江耀真的受得了麼？
陸執正想問問江耀會不會胃疼。
一轉頭，呼吸卻又一頓。
江耀又“下線”了。
陸執靜了一瞬，再次無比清晰地感覺到心中的空曠撕裂。
江耀手裡還抓著筷子，筷子頭擱在小碗邊緣。
他微微偏過頭，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倒映著他。
鴉羽緩慢地一眨一眨。
不在了。
陸執隻是看一眼就知道，他又開始發呆。
心裡的空曠痛覺也證實著這一點。
“……就像這樣。他很容易走神。”陸執笑了笑，繼續往江耀碗裡夾菜。
江耀的目光下意識地跟隨。順著他的筷子，低頭看自己的碗。
卻沒有再繼續吃。
“醫生怎麼說？”秦無味皺起眉，緊盯著江耀。
“說可能是注意力缺陷。明天還要去抽血，做檢查。”陸執翻出病曆，遞給秦無味。
秦無味接過，認真研讀起來。
精神衛生中心蓋章的病曆。就診時間是一小時前。
和陸執的陳述完全對得起來。真實性上沒有問題。
病曆上描述的，也完全符合江耀目前的狀態。
會不自覺地走神。走神時有一些下意識反射行為。目光會追隨移動的物體，如果身邊有人指引，也會聽話地跟著一起走。
但不會說話，不會主動去做其他事。
這種狀態有點像自閉症。區彆在於江耀有時候會回過神。
回過神的江耀，就完全是個正常年輕人。
智力，認知，感官，一切都沒有問題。都有量表評測的結果。
……甚至還會變魔術。
他確實不是智力障礙。
他隻是過於頻繁地長時間走神。
秦無味用刑警的專業眼光，反複觀察確認之後，判斷陸執沒有撒謊。
他靜了一瞬，把病曆還給陸執。
“抱歉。”
陸執笑著接過：“道什麼歉？”
“我剛才懷疑你……”秦無味很坦誠，目光裡有愧疚，鄭重而認真地向陸執道歉，“我質疑了你的人品。我很抱歉。”
“沒事。我反而很感動。其實這次回來……”
陸執笑著，說起今天早上在精神衛生中心，他被前台護士誤認為是人販子的那場烏龍。
陸執已經很久沒回國。
他知道這些年國內治安環境有了很大提升，但是剛剛回到宜江，一上來就看到路邊小混混不懷好意地拉扯那個明顯不太對勁的孩子。
陸執一下子對宜江市的治安情況產生懷疑。
但是，後來又遇到了不少好人。
比如24小時便利店裡的兼職打工女大學生。
比如精神衛生中心的前台護士和溫嶺西醫生。
再比如，秦無味，秦警官。
哪怕已經通過十年介紹，得知自己是個軍人，秦警官也沒有放鬆警惕。
他謹慎地觀察著，用自己刑警的專業目光，判斷著陸執的真實用心，確認江耀的安危。
這樣很好。真的很好。
讓人心裡暖暖的。
讓陸執知道，自己在海外為了世界和平而戰鬥，他背後的祖國也時刻有人守護。
正是這些一點一滴，每個人的小小善意，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所以陸執一點都不怪秦無味。
相反的他甚至想請秦無味吃飯。
“不不不，這頓飯不可以你請。”十年忽然笑眯眯開口，“這頓是我的‘表彰’啊。”
陸執：“？”
秦無味咳了一聲，臉上有微許不自在的神情。
但他也點頭承認：“是。這頓飯我來請。是警局對熱心市民的表彰。”
……表彰？
陸執疑惑。
特種兵當然也有偵查能力。
他一眼看出秦無味的反應不太對頭。
就……正常的警局表彰，不是應該送錦旗發獎金嗎？
怎麼會帶人來吃牛油火鍋的。
而且，秦無味都沒穿警服。
更重要的是……為什麼要臉紅？
“是因為火鍋。”
刑警與特種兵，偵查與反偵察意識在熱氣騰騰的火鍋上方碰撞。
秦無味麵無表情地把身體往外挪一點，冷靜地指著火鍋說：“熱氣都衝過來了。有點熱。火鍋也太辣了。你們要不要喝飲料。”
“……？”被火鍋蒸汽持續衝刷了半個小時的江耀忽然疑惑地抬起頭。
“哈哈哈哈……”陸執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陸執覺得，十年介紹的這位新朋友，人很好。性格也挺可愛的。
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盯了十年一會兒。
十年很坦然，笑眯眯地回望過來。
開口卻在問江耀：“江小朋友想喝什麼嗎？”
“我想喝可樂。”江耀乖乖軟軟地開口。轉頭又問陸執，“我可以喝一點可樂嗎？”
陸執毫不猶豫：“當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