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之耽兮(1 / 2)

目送衛今朝的身影消失在摘星台下時,梅雪衣倒也沒有太多不舍。她知道他需要時間療傷恢複,清靜又陰森的摘星倒塔最適合不過。

她順著甬道緩緩往回走。

等到轉過第一麵宮牆,忽然便開始渾身不自在。

習慣最是磨人。下意識一回眸,一揚笑臉,卻發現身邊空空蕩蕩,微愕又恍然之後,心頭難免浮起些許失落。

她抿了抿唇,站在牆角晃神。

遙望遠處的朝暮宮,她微有些踟躕,竟是遲遲邁不開腳步。那裡,回憶更多、更濃烈。

怎舍得將他獨自一個人丟在摘星台?

方才心虛著入魔之事,也不曾與他好好道個彆,沒說上兩句暖心話,便這麼讓他走了……他受了那麼重的傷,自己卻表現得冷冷淡淡……

猶豫片刻,她終究是放不下他,乾脆返身折過這一麵宮牆,打算回摘星台外麵守著他。

沒走出幾步,迎麵就遇上了一名儒將。

他穿著官服,身材挺拔,斯文又俊秀。行過禮,一雙略顯細長的眼睛隱忍克製地望了過來。

沈修竹。

梅雪衣找回了黑和白,如今再見沈修竹,心中著實感慨萬千。

這個人平時極為注意儀容風度,前世被趙榮割斷了喉嚨,瀕死時定是滿身血汙狼狽不堪,做了傀儡之後仍然殘留著執念,特彆愛乾淨,臭美得要命。

此刻,他的頭發束得一絲不苟,官服上一絲褶皺都沒有,周身端正,挑不出一絲錯來。

梅雪衣歎了一口老母親般的長氣。

沈修竹誤讀了她眼睛裡的慈愛,見她凝視著自己,一雙秋水眸瞳中仿佛藏了千言萬語,一時之間,他竟是喉頭哽塞,悲從中來。

“王後……近來可好?”聲音微顫,壓抑著翻江倒海的情緒。

好不好,還真有些一言難儘。

她悠悠望向高聳入雲的摘星台:“好不好,端看陛下。陛下若好我便好。”

沈修竹眸光一顫,垂下了眼簾:“是。”

她挑了挑眉,粲然笑開:“陛下乃是真命天子,自然樣樣都好。”

沈修竹被她的笑容狠狠晃了下眼睛。

這些日子他總是夢回當初,將那些已經掩埋在記憶深處的過往點點滴滴重溫了一遍又一遍。

他驀然驚覺,表姑母在世之時梅雪衣並不像大家閨秀,她調皮得很,時常偷偷折了樹枝當劍用,小小的女娃,把‘木劍’舞得有模有樣。

在她的生母逝世之後,她就變了個模樣,短短數日之間,她長大了,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讓人挑不出錯,她變成了端方淑雅的閨秀,她對姨娘庶妹客套疏遠,滿是防備。

可歎的是,當時的自己竟然傻乎乎地覺得她獨立了、懂事了,反倒被那柔弱愛哭的梅喬喬騙走了許多注意力。若是時光能倒回,他一定把當初的自己痛揍一頓,最好能把腦子裡麵進的水給控乾淨。

如今才知道,她其實從來也沒有變過,有衛王寵著她護著她,她的眼睛裡又恢複了最初的光芒。她又變回那個天真狡黠恣意飛揚的梅雪衣。

明豔耀眼。

她現在,是真的很好。

‘是我不配。’沈修竹胸間忽然狠狠撕扯著痛了一痛,旋即,忽然徹底釋懷,‘她與衛王,才是天造地設!’

他呼出一口氣,笑得疏朗灑脫:“吾王萬壽無疆!”

梅雪衣微一怔之後,心頭湧起了與有榮焉的驕傲。

見她得意到彎起了眼睛,沈修竹不禁輕咳一聲,提醒她稍微注意一點形象。

梅雪衣收住了笑容:“沈世子行色匆匆,是有什麼急事麼?”

沈修竹正色稟道:“日前方外之人襲我衛國王都,金陵與契殊趁機結盟奪我邊境,父親率軍前往西線迎敵,陷入苦戰。”

梅雪衣明白了:“你想請戰出征。”

“是。”

梅雪衣認真地思忖了一會兒:“你回去等消息吧。”

“王後,”沈修竹麵露為難之色,“前線戰況緊急……”

梅雪衣知道他憂心父親,恨不得插翅飛到前線去。不過她可沒辦法成全他的孝子之心――若是她帶他同行,豈不是要把衛今朝活活氣死?

她擺擺手:“不必多說,回去等著就是了,我與陛下自會處理。”

“……是。”

打發沈修竹離開之後,梅雪衣正大光明地回到摘星台。

她可不是因為想他才去而複返,而是有正事要和他說。

事實上,滿打滿算兩個人分開還不到一刻鐘。

梅雪衣擺出一副無欲無求的表情,順著幽暗的塔階一路向下。她步子很輕,心中有些細微的羞意,又有些肆意滋生的隱秘歡喜。

馬上就能看到他了。這麼快又見麵,不知道他會感到驚嚇還是驚喜。

腳步加快之時,左邊小腿忽然崩開一道口子,火辣痛感與一道溫熱的鮮血糾纏著滑到腳踝。

梅雪衣腳步微頓,收束了傷口,不動聲色地曲起右腳蹭了蹭,沒讓血流到台階上。

這一身魔功她畢竟已練了數千年,實在是習以為常,熟悉的疼痛讓她憶起了一些過去的情緒。那時候她對待疼痛的態度是破罐子破摔。她的心中隻有恨意和殺欲,人就像浮萍一般沒著沒落,痛便痛著吧。

如今不一樣了。

她痛,有人便會心疼。這般想著,痛裡竟像是攙雜了蜜。癢絲絲,撓著心。

她飛快地下到了倒塔底部。

一眼便看見端坐於塔心的他。他的麵色略有一點蒼白,除此之外倒是看不出什麼不妥。陰氣環繞著他,他緩緩睜開眼睛,眸底劃過一絲笑意:“王後這是想我了?”

梅雪衣正色道:“沈修竹來報,金陵與契殊膽敢聯軍犯我大衛邊境,實在是猖狂!陛下,我想帶著龍走一趟,替陛下一統江山!”

她像模像樣地拱了拱手。

他輕輕咳了一聲:“我也攔不住你。去吧。”

她偷眼看了看他,道:“陛下放心,在你出關之前我一定回來。我……回來之後先不進來擾你,就在宮中等著你。”

“嗯。好。”他閉上了眼睛。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半晌,盯得他重新睜開了眼睛,眸光無奈又好笑:“王後?”

她咬了會兒嘴唇,心一橫,四平八穩地說道:“我很心疼陛下,希望陛下傷勢能夠早日痊愈。”

就像兩國使臣進行外交對話一樣。

說罷,不等他回複便頭也不回地跑了。

跑到半途,忽然想起見麵時他問的第一句話自己還沒有回複,抿抿唇,將手合成個喇叭,遙遙衝著塔底喊道:“是!”

是想他了。

奔出倒塔,騎著巨龍飛出大老遠,臉皮上的燙意還是褪不下去。

怎麼想都覺得自己方才的表現憨傻到沒邊了。

真沒出息!衛今朝不知道該如何笑話。梅雪衣憂鬱地用手捂住臉,仰倒在巨龍腦袋上。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逃離摘星倒塔的霎那,衛今朝再也強撐不住,身軀微微一晃,散成了無數幽火。

幽火簇簇晃動,陰森的聲音藏不住笑意:“真是粘人啊……其實我信得過王後,即便王後與沈修竹同行,也沒什麼大不了!是她自己不願與他多有往來,我可不曾拘著她!”

至於這句話為什麼不當著王後的麵說,那就隻有某人自己才清楚了。

*

定國公沈平成死守江陵,苦苦支撐。

這是臨近衛國腹地的一處大要塞,江陵若被攻破,敵軍便可長驅直入,劫掠千裡。

原本不至於打得這麼慘烈,沒料到謠言終究是亂了人心,一名副將領率著心腹叛變,放火燒掉糧草,還破壞了一道側門。

如今那支叛軍彙入了金陵、契殊的聯軍,自詡正義之師,鬨騰得特彆厲害。

“衛國氣數已儘!”

“衛王暴虐無道,天命亡衛!”

“衛王誅殺忠臣,蔣、馬老將軍在天有靈,定會佑我義軍,誅討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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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血戰之後,城下一輪一輪口水戰源源不絕。

守城的將士們滿心窩火,卻拿這些叛逆賊子沒什麼辦法。

旁人也許不知,但數日前親曆那一場叛變的人,都知道那支叛軍是如何對著自己人痛下殺手的。

巨龍盤旋在雲層之上,梅雪衣悄無聲息一掠而下,出現在沈平成的身邊。

上次看到定國公時,這位年近五十的將軍還絲毫也不顯老,今日卻發現他雙鬢的花白已經掩蓋不住了。

這一場攻防戰,令他心力交瘁。

“表舅。”梅雪衣喚了一聲。

沈平成渾身一抖,蹦跳著轉過了身,一雙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小梅子?!”

梅雪衣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已急急伸出蒲扇大的手,把她往後方推去。

“胡鬨!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快快快我這就讓人護送你回去!多危險啊――是送糧草來嗎?東西留下,人趕緊走!我就知道你這個丫頭閒不住,想方設法要往危險的地方鑽,真是越大越不讓人省心……”

絮絮叨叨的樣子,根本沒有半點名將之風。

梅雪衣:“……”

她正要張口,又被沈平成無情打斷:“這裡有表舅,就憑區區金陵和契殊,給他們一百年也休想攻進來!安安心心回去,啊!”

話音未落,隻聽‘轟咣’一聲巨響,腳下的大地狠狠抖了幾下。

是攻城車在撞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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