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前沒說過,是因為覺得解釋起來太麻煩,而且解釋完了對方也未必相信,但現在情況反了過來,她瞞著沒說,她的好友卻發現了不對之處,主動來問了她,那還有什麼非要扯謊的必要嗎?
“是,我的槍,我的船,我的武功,甚至我這個人,都不屬於這裡。”她大方承認了,“我是意外踏破時空才來到了這裡,所以我再想我師父也沒法去看他,也不能拜托另一位我敬愛的長輩讓人幫我造船。”
黃藥師雖然早就這麼猜測過,但聽她親口說出來,還是無法完全平靜以待。
他深吸一口氣緩了片刻,才接著問道:“那你還會回去嗎?”
“我倒是想回去。”謝臨雲說,“可這又不是我想就能行的事。”
“那倘若你將來可以回去了呢?”問出來的時候,他其實已經知道答案了。
果然,她連半瞬的遲疑都沒有,就毫不猶豫道:“那肯定要回去啊,我莫名其妙不見了,我師父肯定擔心死了。”
黃藥師點了點頭,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道:“快日落了,我去做桂花醉蟹。”
謝臨雲:“?!”不是下午剛拒絕我?
桂花醉蟹是一道極麻煩的菜,其麻煩不在蟹,而在桂花,須得采摘黃昏時分熱意稍退,但又並未凝上冷露的桂花,再配以陳年花雕。
在料理過程裡,還得非常注意清水和花雕酒的配比,在去除蟹腥味的同時,保留其鮮味,不讓酒味和桂花味喧賓奪主。
謝臨雲十幾日前有幸吃了一次,驚為天人,對那味道念念不忘,所以這幾天一直在念叨。
現在黃藥師終於答應再做一回,她也很自覺地表示,她可以陪他一起去采桂花。
黃藥師聞言掃了她一眼,難得沒有嫌棄她手笨,而是道:“洞庭之中,屬靠西那片沙洲上的桂樹開得最好,去那邊采吧。”
謝臨雲:“好啊,都聽你的。”
自無名開始風風火火搞養殖以來,為了最大限度利用湖中的島嶼和沙洲,君山的碼頭邊,常年停著方便島上人往來湖中各處的船。
謝臨雲和黃藥師一起過去,隨便挑了一艘跳上去,也沒叫船夫,就直接解開繩子入了水。
正是漫天彩霞的日落時分,他們站在船上一路向西而去,入目的湖水與天空一樣,儘是金紅。
謝臨雲嫌搖槳慢,又一次使出了以槍勁控製流水的功夫。
腳下的船太小,被她這麼一加速,難免腳重頭輕,她便哎了一聲,讓黃藥師趕快去船頭站著,不然可能要翻。
黃藥師失笑:“我本就算好了過去的時間,你便是讓這船快上一倍,到了之後還是要等,還不如慢慢走。”
謝臨雲:“……這摘桂花比我想的還講究。”
“是你自己要來的。”他提醒她。
“哎呀你彆生氣!”她收了槍,跑回船中間的位置,“我就是隨口一說嘛,慢慢走是吧,那我搖槳。”
黃藥師也沒阻止她,不過在她拿著拿著槳起身的時候伸出了手道:“給我一支。”
謝臨雲十分狗腿:“這種體力活我來就可以了。”
“你搖得太快了。”他皺眉,“跟我的速度來。”
“……噢。”好吧,廚師就是上帝。
其中一支槳到了他手裡後,他們往西行進的速度果然慢了許多。
沙洲還在遠處,天上的落日卻越沉越下了,霞光倒映在水中,又被船頭劃開,波紋以他們為中心,一圈圈擴散出去,有一種躁動的溫柔。
待抵達那片沙洲時,謝臨雲才陡然驚覺,她在船上看完了一場盛大又完整的漂亮日落。
最後一絲霞光消失在天際,暮色四合,沙洲上的銀桂香氣撲麵而來。
她跟上黃藥師較平日稍快的腳步,穿過外側的稻田,去到那聚成一片的桂花樹下。
雖然她是打著幫忙的旗號來的,但在采摘花朵這種風雅事上,她的效率果然遠不如黃藥師。
露起之前,她隻采到了大概二十多朵。
黃藥師的表情一點都不意外:“挺好,比我想得多。”
謝臨雲:“……”對不起彆罵了!
“回去吧。”他接過她手裡的桂花,放入盒中,“明日就是中秋了,蟹吃起來味道應該比之前好一些。”
“咦,那之前我求你做,你說還不是時候,是因為蟹還沒成熟嗎?”謝臨雲忽然想起這茬。
黃藥師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道:“身為一湖之主,你連蟹長肥與否都分不出?”
謝臨雲再度:“……”
回去之後又折騰了小半個時辰,這頓她也出了力的桂花醉蟹才終於出鍋。
嘗第一隻的時候,她就睜大了眼睛:“你是神仙吧,這次真的比上次好吃!”
黃藥師抿了抿唇,沒有回應。
如果說這頓桂花醉蟹令謝臨雲吃得十分舒爽的話,那第二日早中晚三頓都來自他精心烹飪的飯菜,則是讓她有點無所適從了。
“你……”她不太明白,“你今天怎麼這麼有興致啊,是有什麼好事嗎?”
“興致這種事,本就不可捉摸。”他說,“喜歡吃,多吃一些便行了,再過兩刻鐘,你就得去陪獨孤前輩切磋了。”
謝臨雲當然沒忘記和獨孤求敗的約定,但她還是覺得黃藥師今天實在奇奇怪怪的。
可這種形而上的感覺很難形容,黃藥師又是個不想說就懶得開口的人,問不出什麼原因,她隻能把這事暫且擱下,打算等切磋結束後再找這家夥好好談一談。
切磋並沒有用太久。
獨孤求敗原本的招式她很熟悉,來了洞庭之後,受她啟發再創的那些招式,也多少有一點她或浪翻雲的影子,更不陌生。
在這種不陌生下,謝臨雲與其切磋,多少能忘我片刻。
兩人在水上出手,頭頂是一輪滿月,腳下是被劍氣和槍勁攪至翻騰不已的湖水,呼吸間儘是水氣,二十招下來,叫遠遠等在岸邊的觀者一齊屏住了呼吸。
月滿中天,這兩人終於停手,湖水卻並未立刻恢複平靜。
謝臨雲驚訝於獨孤求敗忽然的收手,有些不解:“怎麼了?”
獨孤求敗道:“湖主今夜心不靜,不宜動手太過,不妨改日再戰。”
謝臨雲被他說得一驚,卻又無法反駁,隻能順應他的意見,暫時停手。
因著這份變故,這次切磋,反倒比之前兩次結束得更早。
謝臨雲從湖中回到岸上,第一反應就是找黃藥師。
結果玉羅刹,無名,甚至林朝英師徒都在,就是沒見到黃藥師。
她問無名:“你看見黃藥師了嗎?”
無名搖頭。
她在島上找了一圈,最後居然在自己院子邊看到了一身青衫的他,手裡拿著一疊紙。
沒來由地,謝臨雲有些心慌,她快步跑過去,問:“你去哪了?”
黃藥師把手裡那疊紙給她,道:“這是我自己寫的菜譜。”
她沒有接,皺起眉道:“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他答非所問:“朱伯伯如今的住處沒幾個人知道,我不好隨意透露,但我會親自去找他一趟,告訴他你想請他造船的事,他最喜挑戰,應當會同意,到時他來了洞庭,你好生招待便是。”
謝臨雲明白了:“你要走?”
他要走,所以才會在臨走之前給她做了這麼多頓飯。
那不是興之所至,那隻是一份道彆禮。
謝臨雲更不敢接他手裡的菜譜了,她其實一直知道,他和林朝英不一樣,他不是來洞庭常住定居的。
可現在他要走了,她的第一反應還是舍不得他離開。
和他什麼都會做飯又好吃沒什麼關係,她就是單純舍不得這個朋友。
“你一定要走嗎?”她聽到自己問。
“我得去找朱伯伯。”他聲音很平,“你不是希望他來為你造船嗎?”
謝臨雲說可你明顯沒打算再回來。
黃藥師笑了,問:“我又為何一定要回來?”
這句話和這個笑容比方才的菜譜更讓她著急,可他卻仿佛嫌這還不夠,又接著道:“你我萍水相逢,洞庭也非我家鄉,我誌在江湖萬裡,早就該走了。”
謝臨雲說不出話。
她從來說不過他,剛認識的時候是這樣,現在依舊是這樣。
可她還是覺得這太突然了。
她預想中的道彆,應該是雙方提前說好,臨彆痛飲三百杯,並期待他日再相逢那樣的。
現在這種場麵,不僅和她預想中完全不一樣,還暗含一股讓她覺得哪裡都不對的詭異。
“是我哪裡惹你生氣了嗎?”謝臨雲捏緊了手裡的紅槍,語氣艱澀道,“你一副再也不打算見我的架勢。”
“我記得你還欠我一個要求。”他輕聲說,“當初為君山設陣前作下的約定。”
謝臨雲心裡一緊,問:“……所以你已經想到要提什麼要求了嗎?”
他看著她,遲緩地點了點頭,道:“從今往後,煩請你當作從沒認識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