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你。”
穆如歸想象中的質問並沒有出現,夏朝生重新低下頭,捧著九叔受傷的手,輕聲細語:“九叔,夏玉說的人是誰?”
他的冷靜感染了穆如歸。
穆如歸一五一十地將悅姬的來曆說給他聽。
“你說,那個懷有太子骨血的人叫悅姬?”夏朝生吃驚地仰起頭。
穆如歸當他聽說過悅姬的名號,點頭道:“嗯,是悅姬。”
悅姬初到上京的時候,曾經引起過一陣小小的轟動。
因為她身上流淌著狄人的血脈,有著高挺的鼻梁與淡綠色的眼睛。
幽雲十六洲的狄人時常侵犯大梁,有狄人血脈的女子流落上京,隻能淪落到煙花之地,至於最後成為哪個府邸的姬妾……夏朝生並不在意。
他隻是想起,前世,悅姬是金吾衛統領最寵愛的妾室。
當初,他與太子成婚時,金吾衛統領言裕華,還帶著悅姬來道喜,那時,悅姬腹中似乎也懷著孩子。
“她腹中之子,當真是太子殿下的嗎?”念及此,他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穆如歸微微變了神情,反握住夏朝生的手,肅聲道:“我不騙你。”
也不屑於用如此低劣的手段斬斷他們之間曾經的情愫。
夏朝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九叔誤會了。
他連忙溫聲解釋:“九叔,我不是懷疑你,隻是……”
夏朝生猶豫片刻,試探著將前世發生過的事情,換了一種說法說出來:“我曾聽父親提起,金吾衛統領對悅姬有意。”
夏榮山自然沒說過這樣的話,他隻不過想找個合理的借口罷了。
穆如歸果然沒有起疑,還讓紅五出府探查消息。
“九叔,若金吾衛統領當真對悅姬有意,悅姬又怎會成了太子的姬妾,還懷了太子的孩子?”夏朝生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拉著穆如歸的衣袖,說要去見一見悅姬。
穆如歸想了想,點頭應下。
悅姬懷有天家骨肉,身份特殊,穆如歸不便將其安排在侍從居所,而是另辟了一處院落,讓她獨自居住,也正因如此,才讓潛入王府的夏玉瞧見,誤會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穿過天井,經過下人們居住的偏院,連庫房都走過,他們才在一處乾淨整潔的偏殿前駐足。
“母妃生前,喜歡在這裡作畫。”穆如歸低聲道,“春日,這裡曾經開滿桃花。”
可惜,先帝去後,賢妃憂傷成疾,也跟著去了,此處的桃樹一夕衰殘,穆如歸隻能命人將此處改為院落,從此荒蕪。
悅姬如今,就住在這裡。
“王爺,王妃。”她剛剛顯懷,著一身布衣,向他們行禮。
夏朝生仔仔細細打量著悅姬的容貌,確認她就是前世嫁給金吾衛統領之人,柔聲詢問:“你可認識金吾衛統領,言裕華?”
他不過試探一提,悅姬竟激動得落下淚來。
原來,她剛入上京,就與言裕華相識,本等著情郎來贖身,誰料,半路殺出了一個太子殿下,強行將她帶入了東宮。
悅姬是歌姬,又有狄人血脈,在上京無依無靠,想要向言裕華求救,卻困於後宅,無法傳遞消息,直至懷有身孕,被灌下迷藥丟入河中,被白六救起,才算是脫身。
“我腹中已有太子殿下的骨肉,他竟狠心至此,將我扔入河中!”悅姬摸著小腹,哭得梨花帶雨,“我當真是恨透了他!”
“……隻是苦了言郎,至今還當我是貪圖榮華富貴,嫁入了富貴人家,卻不知,擄走我的人,就是他最信任的太子殿下!”
太子身邊的親隨帶走了悅姬,煙花之所不敢多言,哪怕是言裕華親自來問,他們也隻能苦著臉說,悅姬已經被貴人贖走。
天底下,比金吾衛統領還富貴的,能有幾人?
言裕華痛不欲生。
他不能去翻皇城子弟的宅院,隻能暗中讓人探查。
然而,他太過信任穆如期,從未想過悅姬就在東宮之中,哪怕穆如期帶著悅姬一起去了驪山圍場,言裕華都沒能有所察覺。
“妾身何德何能,得九王爺施以援手?”悅姬哭訴完,抹乾眼淚,跪拜在地,“日後王爺若有所差遣,妾身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隻求九王爺事成之後,能讓妾身與言郎相見。”
倒是個明事理的,怪不得見慣美人的金吾衛統領會動心。
夏朝生咬著下唇,眼珠子轉了幾圈,偷偷去瞧穆如歸。
穆如歸卻也在看他。
他總在看他。
夏朝生麵頰微紅:“九叔……”
“想做什麼,便做。”穆如歸碰碰他的耳垂,“有我,不怕。”
夏朝生臉色更紅,用帕子捂住嘴,輕咳幾聲,收拾好心情,將悅姬從地上扶起來:“或許,當真有需要你的地方。”
悅姬會意:“但憑王妃吩咐。”
“你可想回到金吾衛統領,言裕華的身邊?”
悅姬用力點頭:“妾身雖懷有太子骨肉,心裡隻有言郎一人。”
“你可想向太子報仇?”
“妾身想!若不是他,妾身與言郎情投意合,豈會落得落入河中,差點一屍兩命的下場?”
一問一答之間,夏朝生已經確定了悅姬的決心。
他長舒一口氣,眨眼間,將幾件事全部串聯在一起。
讓太子失去聖心,並非一朝一夕之事。
當務之急,是讓穆如期留在上京,無法搶奪九叔的功勞。
悅姬就是一個可以將太子留下的引子。
夏朝生將手指慢吞吞地塞進袖籠,露出半截雪似的皓腕:“你來上京城的時日不短,又在太子身邊待過一段時間,應當知道,就算將此事捅到陛下麵前,陛下念及太子身份,至多訓斥幾句罷了。”
“至於朝臣……誰會去深究?甚至連你的言郎,都不會知道,差點被淹死的狄女,是你。”
悅姬如何不明白?
她早在被擄進東宮的時候就明白,單憑自己,萬萬撼動不了太子。
“陛下必不會為妾身住持公道,還請王妃為妾身指一條明路!”
“五皇子。”夏朝生歎了口氣,“當今朝堂,唯有五皇子能與太子分庭抗爭,有他以你之事做筏子,他的黨羽才會在朝堂之上,為你辯護。”
“隻是,在此之前,你恐怕還是不能與言裕華相見。”
金吾衛統領與太子私交甚密,甚至可以說是天子與太子的近臣。
夏朝生不敢賭悅姬在言裕華心中的地位。
若是言裕華甘願舍棄一個狄女,換取天家的信任,那麼就算有五皇子相助,此事注定會淪為一場對太子而言,不痛不癢的鬨劇。
說不定,悅姬甚至會在走出王府的刹那,就慘遭就情郎的毒手。
悅姬領悟得很快,蹙眉思忖了半柱香的時間,爽快點頭:“妾身明白了。”
她再信任言郎,也要先顧及自己與腹中孩兒的性命,不敢托大。
“如此甚好。”夏朝生見她眉宇間並沒有半分遲疑,心下微鬆,凝神提醒,“本不該著急將你送去五皇子府中,隻是不日,王爺就要回幽雲十六洲,若你獨自待在王府,總有被發現的危險,萬一太子再起歹心……”
“王妃不必再說。”悅姬打斷他的話,眼裡燃起兩團仇恨的火苗,“妾身巴不得現在就站在五皇子殿下麵前,將知道的事說出來,再親自問一問那冷酷之輩,如何下得去手的!”
如此說定,當天深夜,悅姬就被王府的人,暗中送到了五皇子府中。
而被丟在亂葬崗的夏玉,悠悠轉醒。
他摸著血肉模糊的麵頰,顫抖著起身,踉踉蹌蹌地翻過散發著腐臭的屍/體,欣喜若狂地大叫。
他沒死!
他還活著!
他……他逃出了王府!
夏玉在自己發出第二聲尖叫前,死死捂住了嘴。
遠處燈火葳蕤,是上京熱鬨的夜市,他眼裡滾出兩行熱淚,很快,涕泗橫流。
他恨急了將自己騙入王府的太子親隨,可如今,能幫他報仇的,也隻有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