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來的隻有寧妃而已。
寧妃被請進了桃暉宮。
她長相甜美,落落大方,屏退眾人後,直言,自己是為了五皇子而來。
“穆如期如今隻是被禁足在東宮,陛下依舊沒有奪走他的太子之位,我兒還是沒有翻身之日。”寧妃屏退眾人,從袖籠中取出一張藥方,“此乃補身秘法,王爺大可拿去給太醫驗證,再給王妃使用……本宮隻求他日事變,玄甲鐵騎莫要為太子所用。”
穆如歸收下了藥方。
“玄甲鐵騎,隻會是玄甲鐵騎。”
寧妃心滿意足地走了。
月色昏沉,慈寧宮內的喧囂聲漸漸沉寂下來,夏朝生托著下巴坐在榻前打瞌睡,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穆如歸的手指。
他隱隱覺得不對。
尋芳今晚定有所圖,絕不可能收手。
那麼她到底在哪裡呢?
正想著,寂靜的夜裡,忽然傳來一聲鑼鼓的巨響。
緊接著是太監們的驚呼:“走水了!”
“走水了?”夏朝生慌忙從榻上爬起來,撲到窗邊,隻見慈寧宮內火光衝天,不由驚叫道,“九叔,慈寧宮走水了!”
說話間,穆如歸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桃暉宮外,夏朝生也披著披風,踉踉蹌蹌地跟了出去。
慈寧宮外已經亂做了一團,太監宮女們慌裡慌張地扶著同樣慌亂的主子娘娘,站在滔天的火光裡,麵容驚駭地抖做一團。
夏朝生隨手拉住一個宮女:“太後呢?”
滿身是灰的宮女哆哆嗦嗦地指著慈寧宮:“太後……太後……”
夏朝生的心狠狠一沉,扭頭再向火光中望去時,瞥見了穆如歸一晃即過的身影。
“九叔……”他心裡一突,跟著跑過去,“九叔!”
“王妃。”紅五和夏花連忙衝過來,“王妃,去不得!”
他眼眶兀地一紅:“可是王爺……”
“王妃,王爺無事的。”紅五按住了夏朝生,“你且安心。”
夏朝生也知道穆如歸定然無事,隻是關心則亂,他看著滿天的火光,心猛地提了起來。
“讓讓。”不遠處,太監們抬著水龍,一路潑潑灑灑地奔來,夏朝生趕忙著讓到一旁,衣擺還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涼水。
“王妃恕罪。”太監們大驚失色,作勢下跪。
“還跪什麼啊?”夏朝生拎著衣擺,焦急催促,“先滅火!”
太監們千恩萬謝地走了。
有了水龍,慈寧宮中的火很快被熄滅,穆如歸也在回到了桃暉宮。
夏朝生拽著九叔的手,心疼得上下打量,再伸手撣他沾了水的長袍:“冷不冷?快回去換身衣服吧。”
說話間,連綿的火光從遠處燒來,想來是梁王得了消息,派金吾衛來了。
太監們緊隨其後,有幾人快步走到他們麵前,恭請他們回去歇息。
“陛下知道慈寧宮走水,桃暉宮必定受到牽連,所以請王爺和王妃到偏殿休息。”太監們跪地請安,“王爺,王妃,請跟奴才來吧。”
夏朝生看了看一片狼藉的慈寧宮:“太後呢?”
他在宮中住了五年,對太後的感情頗為複雜。
太後並非當今陛下生母,對皇族中小輩一視同仁,連帶著他這個太子伴讀,也沾了不少光,甚至還能時常留在慈寧宮用膳。
但梁王賜婚的時候,太後也是默許了的。
“太後安好,已經在玄天觀的道長陪同下,另擇宮殿,繼續祈福了。”
“太後辛苦。”夏朝生歎了口氣,走進了打掃乾淨的偏殿。
“王妃,一應換洗衣物已經備好。”太監畢恭畢敬地站在殿前,並不入內,“陛下說了,今夜凶險,明日,王爺和王妃好好休息便是,不必特意去金鑾殿前請安。”
“謝陛下隆恩。”夏朝生全了禮數,見穆如歸進了隔壁的門,安心遣退跟上來的侍女,隻留夏花和秋蟬在身旁。
夏花與秋蟬替他解開了披風係帶。
“你們今夜在屋外,可覺得慈寧宮不妥?”夏朝生走到屏風後,輕聲問,“可看到什麼不對的人?”
夏花背對著屏風,用鐵鉗撥弄著暖爐裡的炭火,聞言,蹙眉思索起來:“小侯爺,今夜慈寧宮前人來人往,奴婢實在是看不清。”
燒著茶水的秋蟬也道:“奴婢倒是多瞧了幾眼,卻都是些宮女太監,剩下的,都是玄天觀來的道長了。”
夏朝生解下腰間玉佩,無奈搖頭。
他知道夏花和秋蟬必定不會察覺出異樣,連他都沒想到慈寧宮中,竟然會出此等大事,也不知道和尋芳有沒有關係。
但是夏朝生左思右想,都覺得今夜的火來的奇怪。
“對了,奴婢倒是打聽到一件事。”秋蟬猛地一拍腦袋,忽然叫起來,“小侯爺,我聽宮女們碎嘴,說今夜的祭禮雖說在慈寧宮中舉辦,但是太後精神不濟,實際上並沒有插手,一營安排,都是寧妃娘娘安排的。”
“太子殿下犯了大錯,皇後娘娘自請出宮,宮中隻有養育過五皇子殿下的寧妃娘娘,能擔起主持後宮中祭禮的重任。”夏花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暗暗搖頭,“五皇子殿下不日就要前往玄天觀,主持皇家祭禮,陛下現在讓寧妃娘娘主持祭禮,也屬正常。”
獨自站在屏風後的夏朝生卻覺得有什麼不對,心裡沒由來閃過一陣心悸。
他好像忽略了什麼……
寧妃主持祭禮,所以才會在中途暗中前往桃暉宮,懇求穆如歸不要支持太子。
可她這麼做,就安心了嗎?
夏朝生猛地攥緊了衣帶,指尖滾過一陣熱意。
他咳嗽了兩聲,將外衫脫下:“夏花,暖爐不必燒得那麼熱。”
夏花愣了愣,抬頭看著模糊映出夏朝生身影的屏風:“還有幾個爐子奴婢沒點呢。”
“是嗎?”他拉開衣領,一滴汗從額角滴落。
夏朝生似有所感,緩緩瞪大了眼睛。
*
“王爺,薛神醫來了。”捧著衣物的紅五進屋後,與穆如歸輕聲耳語。
“他來做什麼?”穆如歸動作微頓,“本王去嘉興關時,他不在,現在又回來了?”
紅五賠笑道:“薛神醫雖然不在嘉興關,卻將蠱蟲解藥全部留給了王爺,也算是沒有辜負王爺對他的期望。”
穆如歸不置可否。
紅五隻好自己說下去:“王爺,薛神醫連夜冒死進宮,肯定有急事要稟告。”
“讓他進來吧。”穆如歸脫下沾水衣袍,在紅五離去前,啞著嗓子說,“將暖爐都搬出去,本王不需要。”
王妃未過門前,穆如歸也不點暖爐,紅五不疑有他,招呼了幾個人,將殿內的暖爐全部搬走,關門前,笑著說:“王爺,屬下將這些爐子都送給王妃去。”
穆如歸抿緊的唇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想到夏朝生嬌弱的身子,又忍不住歎息:“罷了,讓他進來吧。”
紅五知道王爺這是肯見薛神醫了,連忙打起精神:“屬下這就去將薛神醫請來。”
“不必請,我自己來。”紅五話音剛落,另一道喑啞刺耳的聲音從殿外傳了過來,“紅五,快快快,去給我倒酒,這一路跑得我啊……累死了!”
“薛神醫。”紅五恭敬地讓到一旁,忍笑道,“知道您來,酒早就備下了。”
薛神醫滿意地摸著胡子,一瘸一拐地進了屋。
“薛神醫”本名薛穀貴,原是前太醫院院首之子,因父親早年牽扯進一樁後宮舊案,全家被流放到了邊關。
薛穀貴從小跟著父親行醫,耳濡目染,長大後,走遍大梁境內,逐漸對蠱蟲產生了興趣,機緣巧合之下遇見了穆如歸,也就幫著他在腿上偽造了一處可怖的傷勢。
薛穀貴抬手,含混地行了個禮:“王爺恕罪,我急著趕回上京,一不小心,從馬背上摔下,斷了一手一腿,就不給您行大禮了。”
穆如歸免去他的禮數:“可是找到為王妃續命的法子了?”
薛穀貴笑嘻嘻地點頭:“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這麼著急趕回來啊!”
薛穀貴是個麵似書生的中年男人,不笑的時候,瞧著還有幾分正經,一笑,眉眼間流出的卻是滿滿的算計。
也就穆如歸瞧見當沒瞧見,更完衣,從屏風後疾步走出:“說正事。”
“王爺。”薛穀貴在穆如歸麵前不敢托大,拱手道,“您先聽我說一說,再做決定不遲。”
“直言便是。”
“好,那我就直說了……”薛穀貴從懷裡掏出一方小小的木桶,用手指輕彈,裡麵便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穆如歸凝神細聽:“蠱蟲?”
“正是。”薛穀貴點頭,“王爺,您也知道,我在醫術上的成就不如父親,但世間必定沒有比我更了解蠱蟲之人了。”
“昔年,我曾在一本狄人書寫的書冊中,尋到續命之法的蛛絲馬跡,於是便趁著年關,偷偷潛去幽雲十六洲……嘿嘿,也是我幸運,還真找著了。”
薛穀貴撫摸著手裡的竹筒,戀戀不舍地歎息:“隻是,王爺叫我尋續命之法,我去了才知道,這實在不是續命之法,而是以一命養一命的法子。”
“這對子母蠱服下,可以配合湯藥,以王爺的精氣,慢慢滋養王妃的身體。隻是,服下雙蠱,再無解蠱的可能。”
“且,服用母蠱之人,不僅要用命養著服用子蠱之人。子蠱命隕,母蠱必亡。”
“也就是說,若是服用子蠱的人死了,服下母蠱之人也活不。”
“將蠱蟲給我的狄人說,此蠱即將絕跡,王爺可知為何?”
穆如歸哪裡能猜不出緣由?勾起唇角,頷首道:“知。”
薛穀貴長歎一聲:“王爺知道就好。”
“此蠱並不難煉……但是世間願意將自己的命交付在旁人手中之人,太少了。”
“有人服下前猶豫,有人服下後後悔。”
“世間深情,大抵都抵不過懷疑。”
“王爺,您是天潢貴胄,日後大有可為,我雖為你找著了延續王妃性命的蠱蟲,卻還是要勸您三思。”
斷了胳膊和腿的薛穀貴跪倒在地,疼得齜牙咧嘴,依舊懇切道:“而今,太子無德,五皇子隻知爭朝夕長短,大梁危矣。王爺,您既有大誌,為何要讓旁人掌控您的性命?”
蠱蟲在竹筒中緩緩爬動。
穆如歸的態度並沒有因為薛穀貴的話有絲毫的動搖。
他伸手碰了碰竹筒,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服下蠱蟲,可會難受?”
薛穀貴一臉早有所料地從地上爬起來:“我早知,無論我說什麼,王爺都不會在乎。罷……尋到就是緣,不日,我就替王爺去給王妃診脈,尋機將蠱蟲下到王妃的飲食裡,也好解了王爺的心結。”
“多謝。”
薛穀貴連連擺手:“罷了罷了,王爺這聲謝,我可擔不起,若是叫王爺身邊的侍從知道了,怕是要了我的命!”
他說的是黑七和紅五。
穆如歸聞若未聞,隻不厭其煩地叮囑:“不能讓王妃察覺,你必要小心。”
“我知道。”薛穀貴忙不迭地點頭,還欲再說些什麼,卻見穆如歸已經將手伸了過來,不由納悶道,“王爺何意?”
“先將母蠱給我。”
薛穀貴的臉上浮現出了絲絲裂痕。
“你若想騙本王,本王就將雙蠱服下。”穆如歸神情微冷,“這樣的心思,以後不許有。”
薛穀貴臉上的笑意消散殆儘,冷汗涔涔地跪在地上:“王爺恕罪,我一時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