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逐漸低沉,竟是就這麼睡了過去。
長忠一動不動地跪在龍榻前,直到夜色低垂,才從地上爬起來。
他將龍帳放下,躡手躡腳地熄滅了後殿內的燈火,隻留在龍榻前留下兩盞,然後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公公。”烏雲蔽月,伸手不見五指的宮牆下,傳來了言裕華的聲音,“陛下可有說,如何處置太子殿下?”
“未曾。”長忠歎了口氣,“不過言統領也不必太過上心,陛下如今……對十一皇子青睞有加。”
言裕華默了默:“十一皇子還是稚童。”
長忠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笑道:“所以咱們陛下體恤,特意讓九王妃入宮,當皇子師啊!”
言裕華會意,對內侍監拱了拱手,身影很快消失在宮牆下。
而成了皇子師的夏朝生已經將聖旨收了起來,憂心忡忡地揣著手,和穆如歸商量,要回侯府一趟。
“九叔,十一皇子年紀尚小,斷無繼位可能。”他一針見血道,“陛下此舉,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他不願冊封穆如旭為太子。”
夏朝生言罷,眼裡劃過淡淡的茫然:“可是為何呢?”
前世,穆如期的太子位置坐得穩,穆如旭壓根沒有出頭之日,便沒有人將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如今,太子已廢,按理說,梁王怎麼都該倚重五皇子,為何會突然將十一皇子推到台前?
穆如歸並未回答夏朝生的疑問,隻是不著痕跡地將他的手攥在掌心:“我陪你回一趟侯府。”
竟是這麼將蠱蟲的事皆過去了。
夏朝生也沒再逼問。
他歇了一夜,早上匆匆前往侯府,攔住了準備上朝的夏榮山。
“生兒?”夏榮山瞧見兒子,總是歡喜的。
鎮國侯杵在夏朝生麵前,上下打量:“氣色好了許多,為父心裡甚是欣慰。”
“父親可彆說這些了。”他歎了口氣,“父親可知,陛下昨日命我為十一皇子師,不日就要進宮?”
夏榮山神情微微一變:“竟有此事?”
“父親,十一皇子尚且年幼,就算天資聰穎,也比不上如今的五皇子。”夏朝生算著時辰,壓低聲音,語速極快道,“陛下此舉,可是因為五皇子沒有登基的可能?”
他三言兩語間,將夏榮山說得恍然大悟。
“生兒此言,甚是有理。”但鎮國侯很快皺起了眉,“五皇子殿下雖沒先前的太子殿下賢名遠播,卻也沒犯過大錯,陛下為何不讓他當儲君?”
父子倆同時陷入了沉默。
站在夏朝生身後的穆如歸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夏朝生似有所覺,拉住九叔的手:“時辰不早了,爹你快去上朝吧。”
夏榮山翻身上馬,本欲多叮囑幾句,卻見夏朝生說完,挽著穆如歸的手,頭也不回地往侯府裡鑽,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梁王不欲穆如歸參政,穆如歸便可不上朝,夏朝生更是沒有一官半職在身,如今擔了個皇子師的虛名,日後就算入宮,也是去後宮。
這麼一看,王府和侯府加起來,天天上朝的,就剩他一人,他怎能不氣?
但是夏榮山的怒火沒燒到夏朝生身上。
他在侯府用了午膳,陪著裴夫人煮茶,傍晚時分才離去,第二日,便被長忠請進了宮。
“九叔,你說,陛下到底要我教十一皇子什麼?”夏朝生站在鏡前,蹙眉穿著朝服——他是男子,就算嫁入王府,朝服也沒有女子的朝服繁瑣,這會兒已經差不多穿好了。
他接過夏花遞來的手爐,輕笑:“不過,如果陛下真的有意讓十一皇子繼位,不會將我叫進宮中。”
梁王必定會為未來的儲君,尋一位德高望重的師長。
“想來,隻是想用我來牽製九叔。”夏朝生得出了結論,轉身麵向穆如歸,張開了雙臂,“九叔,好看嗎?”
青色的朝服隨著夏朝生的動作,層層疊疊散開來,像觀音坐下盛開的青蓮。
他眉眼彎彎,麵上的棱角因為笑意淡去,許是身子在蠱蟲作用下大好的緣故,連病氣都散儘了。
穆如歸恍惚間,覺得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穿過歲月,走到了眼前。
直到——
“咳咳。”夏朝生低低地咳嗽著,從秋蟬手裡接過披風。
穆如歸神情一凜,起身拉著他的手,走到了門外。
候在王府前的長忠見狀,為難道:“王爺,陛下今日隻傳召了王妃。”
“本王有事稟告皇兄。”穆如歸眉心微擰,冷聲道,“公公可是覺得有不妥之處?”
長忠的手微微發起抖,瞬間改口:“王爺,陛下盼著您去呢。”
穆如歸輕哼一聲,在夏朝生無奈的目光裡,堂而皇之地跟到了皇城中。
“九叔,我自去便是。”夏朝生忍笑捏住了穆如歸的手指。
穆如歸垂頭,替他整理被風吹亂的大氅,語氣不善:“你嫁與我,不必顧及後宮嬪妃。”
夏朝生怔住。
“若是再碰見……手段。”穆如歸說著,輕輕捏著他的下巴,逼他直視自己的眼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九叔。”夏朝生紅著臉移開視線,知道穆如歸說的是先前寧妃在薑湯裡下藥之事,輕聲點頭,“我曉得。”
穆如歸卻還是不放心,不厭其煩地叮囑,好像他要去見的不是十一皇子,而是龍潭虎穴裡的妖魔。
夏朝生被生生逗樂了。
穆如歸在他麵前向來少言寡語,還是頭一回,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想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你呀。”穆如歸瞧見夏朝生走神,就知道他沒將自己說的話全聽進去,無奈地歎了口氣,耳朵上的紅潮也漸漸褪去。
當著長忠的麵,穆如歸毫不避諱道:“若是被欺負了……莫怕,一切有我。”
夏朝生的心狠狠一跳,猛地撩起眼皮,對上穆如歸的目光,又倉惶垂下頭。
他的心臟砰砰直跳,手心裡也沁出了細汗。
“曉得。”夏朝生顫道,“我都曉得。”
他什麼都曉得。
穆如歸這才鬆開手,目送夏朝生隨長忠離去。
風卷起了他身上青色的朝服,像卷起一片過早跌落枝頭的枯葉。
酸澀淹沒了穆如歸的心。
蠱蟲隻能保住夏朝生的性命,卻不能還他一個健康的身體。
原來,人都是貪心的。
穆如歸想要夏朝生活著,又想要夏朝生好好地活著。
他的**在夏朝生身上永無至今,貪婪無度。
又起風了。
夏朝生用帕子捂住嘴,輕聲咳嗽。
長忠走在他身前,尖著嗓子道:“王妃可要保重身體啊。”
“多謝公公關心。”他攥著帕子,微微一笑,“不知公公了解不了解十一皇子?”
長忠知無不言:“王妃真是問對人了,十一皇子剛初生的時候,正是奴才去給陛下報喜的呢!”
“小皇子呀,當真是個有福氣的人……”
長忠話音未落,宮牆內忽地飄來一陣可怖的哀嚎。
夏朝生心裡打了個突,停下腳步:“公公,這是何人在叫?”
長忠麵色不變,依舊在笑:“這兒……嗐,嚇著王妃了。這兒是先太子殿下休息的偏殿。”
“先太子?”夏朝生忍不住挑起了眉。
穆如期。
這個噩夢般的名字,已經徹徹底底地從他的人生裡抹去了。
“是啊,先太子殿下受了重傷,陛下於心不忍,特賜他宮殿,在宮內養傷。”長忠樂嗬嗬地解釋,“隻是傷重難治,殿下……殿下時常疼得說胡話。”
“帶我去看看吧。”夏朝生在冷風中站了片刻,低聲詢問,“不知公公是否方便?”
“王妃說笑了,真要細算起來,先太子殿下是您的晚輩呢。您去看看他,有何不妥?”長忠會意,將他引上了另一條宮道,“左右時辰還早,奴才這就進去通報一聲。”
長忠說是“通報”,實則是看看,穆如期身上有沒有控製不住流出的黃白之物,免得熏著夏朝生。
“都收拾乾淨了嗎?”進了屋,長忠臉上的笑意消散殆儘,捏著鼻子,厭惡道,“怎麼還有這麼大的味兒?”
伺候的宮人嘩啦啦,全跪在了地上。
“罷了,罷了。”長忠不耐煩地揮著手上的拂塵,“快點上香,等會兒有貴人要來,你們都退下吧。”
他憂心忡忡地走出臥房,心道,若是將王妃熏暈了,九王爺會不會拎著槍直接殺進後宮?
長忠哆嗦了一下,收回思緒,快步走到偏殿前:“王妃,您且跟我來吧。”
夏朝生沉默著跟上了內侍監的步伐。
長忠邊走,邊旁敲側擊道:“王妃,想必您也聽說了,殿下是傷在……待會兒進去,若是聞到什麼味道……”
“公公不必多說,我都曉得。”夏朝生頷首。
他光聽描述,就能想象得出穆如期的慘狀,心裡沒有憐憫,隻有痛快。
這是他恨了兩輩子的人,他不會愚蠢到同情仇人。
“奴才就送您到這兒了。”長忠替夏朝生推開了殿門。
陰冷腥臭的風撲麵而來,夏朝生麵色一白,揣在手焐子裡的手猛地攥緊。
即便過了這麼久,即便穆如期已經成了一灘爛在榻上的肉,他依舊覺得惡心。
而躺在榻上的穆如期不知是瘋了還是傻了,聽見腳步聲,忽地嘻嘻笑起來。
“朕……朕要滅你們九族!”
“穆如歸,你……你謀逆……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朕是真龍天子,你們怎麼能把朕關在這裡……哈哈哈!”
沉重的宮門在夏朝生身後緩緩合上,帶走了最後一絲光。
他的瞳孔也隨著穆如期的“胡言亂語”,驟然緊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