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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梔下意識就想往何菘藍背後躲,但目標那麼大,何菘藍也由不得她躲。
把她從身後往前一拉再輕輕一推,在她耳邊輕聲道:“快過去啊。”
沈梔朝前跌闖了兩步,抬起頭,儘量不去朝陸璟之坐著那個方向看,隻對著長座沙發的方向,目光筆直,她外婆就坐在那裡,年近古稀,歲月跟喪女之痛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她有明顯的皺紋了,但大半生的養尊處優和其他兒女子孫的環繞,又讓她不曾被過多哀愁忍心侵襲,眉目間依然寧靜平和。
沈梔看見她,恍如看見她媽媽倘若尚在世的多年後,又像看見自己也未曾謀麵過的下半生的樣子。
沈梔竭力穩了穩神,在戚美琳的注視裡,細細叫了聲,“外婆。”
她的聲音有點抖,叫完,臉色迅速漲紅了起來。
叫出這一聲其實並不難,難的是,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場。何菘藍說她跟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她可不就是虧心嗎,見不到他人時,還能裝鴕鳥,把腦袋埋在沙子裡,不聽不看不想,拿一句話打發自己:債多了不愁,欠他太多還不清,索性就不還了。
她甚至還在心裡慶幸了下,還好已經劃清界限了,他壓根也不會知道她已經都知道了,原來連何菘藍也是他幫她找來的。
然而現在他人就坐在對麵了,這場合她走不了也躲不掉,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之前裝腔作勢大張旗鼓有模有樣地又還他東西又給他錢,自我安慰算是兩清了,連實驗樓後麵那個秘密的小花園都帶薑畫去讓薑畫跟他表白,她把事情都做絕了。但他什麼也沒說,隨便她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隻是不聲不響地,在這一天,坐在那裡,看著她。
沈梔覺得他漆黑的眼睛裡都像是盛著無聲地嘲笑:你以為你不再需要我了,結果呢,你能站在這裡,還不是因為我麼。
戚美琳朝她淡淡點了下頭,輕嗯一聲,“坐吧。”
沈梔在單人沙發裡坐下,正對陸璟之,垂著頭,盯著自己牛仔褲腳不規則的磨邊,她拽起一根線來,在手上一圈一圈地纏。邊纏邊想:簡彤不是說他去參加物理競賽還看演唱會去了麼,為什麼會在這兒出現?
正想著,旁邊人影一閃,何菘藍也走過來坐下,沈梔聽見她對麵的聲音響起來,沉穩又清泠地跟何菘藍打了聲招呼,喊她聲,“姨。”
“噯。”何菘藍應道,氣氛太安靜,她接著這聲招呼特意挑起話題來,“媽,我們沒來時你們聊什麼呢?對了,你不知道,璟之跟小梔,其實還是同學了。”
“這樣巧。”戚美琳道,她聲音很平淡,聽不出對這件事有什麼驚訝或是慨歎,又說:“也沒聊什麼,你陸伯伯給你爸帶了些茶葉來,璟之正跟我說著這茶葉。”
何菘藍哦一聲,正想接著茶葉的話題繼續說時,陸璟之忽然對戚美琳的方向道:“東西帶到了,我就先回去了,今天就不留下再打擾您了。”他說著人就站起來,又朝何菘藍道:“姨,我先走了。”
他規規矩矩地打過招呼,說走就要走,沈梔心裡鬆了口氣,何菘藍卻沒讓,攔住他直言,“回去乾什麼,都這個時間了,馬上到中午了,聽我的,留下吃個飯,你也回學校麼不是,這附近不好叫車,也彆麻煩你家裡那頭再來人接,吃完飯我送你和小梔一起回去!”
戚美琳也道:“就是說,留下吃過飯再走吧。”
何菘藍不給他再拒絕的機會,說一不二把人又摁回沙發裡,正好蘇姨提著一隻小茶壺來添水,何菘藍接過來往沈梔手裡不由分說地一遞,眼神一瞄,“給你同學加點水喝啊,你自己的同學你倒是招呼!”
沈梔手足無措地接過壺來,看一眼跟前茶幾上,她外婆的茶碗已經見底了,她先過去沏了七分滿,又拿了個新的給何菘藍倒了杯,實在躲不過了,才提著壺朝陸璟之那頭走。
她一步恨不得分成三步蹭,何菘藍跟戚美琳又去說彆的事了,沒盯著她這頭看,否則看一眼,就能看見她拎著個小茶壺的手都在抖。
但陸璟之看見了。
他原本還想走,但她這個樣子,他忽然決定不走了。
他這些天跟薑畫在一起過得挺輕鬆,說不上開不開心,就是沒什麼好去想的,心裡一直很靜,哪怕是在演唱會上,他聽著周圍幾萬人的尖叫呐喊,感受著音箱的轟鳴,氣氛帶來的刺激感理當讓人心潮澎湃,但他什麼感覺也沒有,隻覺得很平靜。
可是現在,他平靜了好些天的心緒隨著她一抖一抖的手突然又開始波瀾浮動,無端地冒出一股火氣來,想睨她一眼,冷笑問她:你不是挺狠的麼,你抖個什麼勁,你怕個什麼勁?!
其實她在心虛什麼他不是不知道,一進門就像個鵪鶉一樣,看見他也在,第一個反應不是意外,是想躲,還能說明什麼,說明何菘藍什麼都讓她知道了。陸璟之看著她這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心裡埋藏的一口惡氣終於得見天日,就她委屈,他不委屈?他招誰惹誰惦記上這麼個沒心沒肺的,端著張可憐兮兮的臉下死手欺負人,不是她乾出來的事麼!
隻能說風水輪流轉,現在轉到他了。
陸璟之冷著臉,眼看她壺嘴要伸過來了,忽然把茶碗拿了起來,本來也就剩下隻夠再喝一口的樣子。她一步分成三步走,他就一口分成五口喝,抿一口,狀似要放回茶幾上了,看她壺又要伸過來,就拿起來再喝一口。
然後再放,看她遞壺嘴,就再喝。
沈梔提著壺晃晃蕩蕩地,來回了三次都沒能給他沏成,再蠢也能明白他是故意的了。
但理虧的是她,欠他的也是她,他彆說拿茶碗耍她了,他就是把茶潑她身上,她也不該躲。想明白這一點,沈梔不動了,拎著個壺站著,蔫頭耷腦地等,看他慢條斯理地把最後一點喝完,想等他把茶碗擱在茶幾上完全放穩再倒,但他就是不放,喝完了,手一伸,茶碗直接遞過來,意思很明顯:我不放,你就這麼倒吧。
沈梔看了他一眼,他的臉很冷,凍了一層霜一樣,冷冰冰地對著她,什麼情緒也看不出來。又看了眼他的茶碗,她站著他坐著,明顯不在一個高度線上,他這麼拿著,她彎腰都不夠,得徹底蹲下去。
沈梔想著早倒早完,蹲下去,壺嘴舉上前,剛剛傾斜,就聽何菘藍在後麵道:“倆人說什麼悄悄話呢,一個水倒了五分鐘了,有話倒完出去聊啊我們又沒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