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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建設做起來隔山跨海,真要動手時,其實也沒那麼艱難。
給陸璟之上完藥,沈梔就沒叫他起來,直接讓他趴著把身體橫過來,頭往外探出床沿向下耷拉著,她找客房阿姨借了兩個塑料凳子,一個放水盆一個她坐著,就這麼給他洗頭發。
他保持這姿勢紋絲不動,頭朝下紮進盆裡,乍一看隻一個烏漆墨黑的後腦勺,發絲還在水麵上散開來飄著,好像具給自己憋死在盆水裡的屍體,死相都帶著他鮮明的個人風格——整齊。
沈梔看不見他的臉,又這麼一想,心理壓力頓時驟減,給這個後背不能流水上去的“屍體”脖頸上纏了圈毛巾堵住領口,一點點往他頭上去撩水。
他頭發摸上去沒平時看起來那麼軟,有點硬,沈梔覺得和他人挺像的,看著雲淡風輕,其實不妥協都長在骨子裡。
把頭發完全打濕,沈梔擠了洗發水打沫在他頭發上一點點地揉,從後往前,從頭皮揉到發根再揉回來她也沒給誰做過這種事,兩輩子隻給自己一個人洗過頭,可是到他身上,熟練地像做過了千百遍,帶泡沫的手路過兩邊耳廓時都自然地知道怎麼繞開。
沈梔重複著手上的動作,天馬行空地想,她萬一這輩子也過不太好,以後書念完畢業了仍然一無是處什麼做不成,應該還可以去照顧照顧小孩老人,她做飯還不錯,收拾屋子也在行,現在試著照顧半身不遂也正在練習上手了,到時候實在走投無路,去麵試當個保姆吧,工資好像還不低
陸璟之要是知道她現在在想什麼,一定會冷哼一聲,“誇”她真是有出息,但他不知道,他整個人都被她柔軟的手掌包圍了。
他覺得她的手真軟,像兩隻肉墊,軟得沒有骨頭一樣,貼在他的頭上緩緩地捏揉。
從來沒有人給他洗過頭發。
或許應該也有過,但不記事之前的事情他不知道,記事之後,記憶裡最近一次是他小得走路還拌蒜時,阿姨要帶他去洗澡,他不讓,想讓他母親來,印象裡那時他還哭了,哭著說不要阿姨,要媽媽,口齒含糊不清,涕淚橫流。
但他母親站在高高的樓梯上看著他哭花臉,神情全是被他哭叫聲吵得煩不勝煩的不耐,她才睡醒的樣子都美貌動人,隻是摁著額頭,無視他的渴望,厭惡暴躁地指揮阿姨把他抱遠點,越遠越好,不要吵到她睡覺。
那之後他就再也沒要求過什麼了。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年初他回家時特意看了眼,當時她站的樓梯也不算高,五六階而已,他那時覺得要靠爬才能上去的扶手,原來還不及他胸口。
沈梔換了兩趟水,衝淨他頭發上的泡沫擦到五分乾,叫他起來坐在鏡台前幫他徹底吹乾。
這下在鏡子裡麵對麵了,沈梔那個不把他當活人的看的麻痹方法就不管用了,眼皮往下遮住半個眼球,盯他發旋盯得眼睛抽筋。
房間裡隻有吹風機工作的聲音在響,陸璟之朝鏡子裡的她看了眼,她又開始覺得不自在了,他想想,忽然開口道:“你爸的事,你想得怎麼樣了?”
沈梔手上頓了下,風筒挨得太近,吹出的熱風燙得她手心往後縮了下。但是真奇怪,她幾乎沒怎麼去想,就知道他指的是她學期初被沈振安一巴掌扇到耳膜穿孔進醫院時,兩個人那會在聊的事。
她有日子沒和他聊過這種“正事”了,這些天也沒提起的痕跡,可時隔幾個月把說到一半的話茬重新撿起來繼續,他問得好像中間什麼隔閡也沒有過似的,她也還能毫無縫隙地接下去。
沈梔說:“我打算等我小姨回來問問她的意思。”
沈振安的事她也沒忘,但靠她自己想搞垮他不可能,電視劇裡今天陷害明天出事下個月破產都是癡人說夢,沈振安公司版圖不小,紮根青城這麼多年,背後人脈勢力也盤根錯節,她還是得找何菘藍商量,或許何菘藍憑一己之力也做不到,得找她外公。
陸璟之嗯了聲,看她心不在焉開始往上麵去想了,接過吹風機,道:“快乾了,剩下的我自己來吧,台風要來了,你早點回去。”
台風?
沈梔下意識向外麵看去。
臥室裡的窗簾還是合上的,她走過去拉開,朝外一看——
沒有快,已經來了。
窗外暴雨傾盆,遠處海浪高掀,樓下成片樹影綽綽像脆弱柳枝在狂風裡無力搖擺,路上一眼看去,已經沒有行人了。
沈梔拿出手機,屏幕上最近一條消息提醒赫然是天氣預報幾十分鐘前發來的台風橙色預警,今年的第15號強台風“布拉萬”在青城登錄,預計持續時間6時
台風預報兩天前就來了,她當時算著時間送了湯就走來得及回去,沒想到今天又臨時多洗了個頭,所以她現在一時半會兒大概是走不了了。
沈梔道:“已經來了。”
“是麼?”陸璟之吹乾了頭發,放下吹風機,聽見已經來了還微微“驚訝”了下,跟著走過來往窗外看了看,才順其自然道:“那你待一會,晚點再走吧。”
橫豎現在還早,六個小時之後也才十點鐘剛過,也隻能這麼辦了。
沈梔沒吭聲,默認地回到外麵客廳裡坐下,陸璟之跟出來,兩個人臉對臉,還要共處大半個晚上,氣氛找不對,這晚上過下來大概得讓她難受到覺得不如現在就站到外麵去讓台風刮走。
陸璟之心裡底找回來之後,控製這種場麵輕而易舉,他隨手打開電視,換到個綜藝節目台,不管裡麵到底放的什麼,總歸說話聲頻繁不停,不至於冷場。調好音量,他轉回頭,正要和沈梔繼續剛才的話說,就見她正對著他放在茶幾上的圍棋盤看。
他索性順口問:“來一盤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