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類(1 / 2)

車隊在後半夜出發。地麵潮濕,車輪壓出一道道長痕,半邊車身都是泥點。

給他驗血的女人名叫王妤,40歲左右,這裡的人都叫她王醫生。

她把時淵帶上了自己那輛車。

車上都是醫護人員,位於車隊中心最安全的位置。後座加上時淵有三個人,還堆了不少器械,擠得要死。他和王妤挨在一起,渾身都是僵硬的,回頭看去車隊浩浩蕩蕩,全都是人。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這是一支多麼龐大的隊伍。那燈光徹夜照,連天都映亮。

……太多人類了,他們靠得太近了!

時淵高估了自己的膽量。

他覺得自己很可能有嚴重的恐人症。

好比把一個膽小的人丟進鬼屋,他突然進了人堆裡,心臟嚇得砰砰直跳,坐立不安。

這裡比森林可怕多了。

車上太擠,他沒地方放尾巴,隻能緊緊抱著它,勉強得到了一絲安慰。

王妤合眼休息,偶然喝一口溫水,見到時淵的不安模樣,難得起了安慰的意思:“沒事,我們快離開蜂後的活動區域了。現在是繁殖季,它活動的半徑一般不會超過120公裡,我們都開出去快100公裡了。”

“王姐!”坐她左邊的助手呂八方立馬喊道,“之前你對我可不是這麼說的,你告訴我,如果我跑得慢就會變成蜂王漿!蜂後打我就像打個小麵包!”

王妤瞪了他一樣:“彆瞎嚷嚷,嚇著人家了。”

呂八方捂臉:“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王妤不理他,轉過頭看時淵:“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時淵,時間的時,深淵的淵。”時淵小聲糾正說,“我不是小朋友。”

他也不知道自己多少歲了,但如果以人類的年齡衡量,叫他小朋友堪比詐騙。

“哦——”女人拉長嗓音,埋頭喝了一口熱水,“對我來說30以下的通通是小朋友。時淵,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時淵又想了會兒:“我之前不是一個人,但是和我一起的人被蟲子咬了。”

王妤輕輕搖晃著杯子:“他還活著麼?”

時淵搖頭,回憶起謝千明臨終時的眼神。

王妤:“節哀。”她沒過多安慰,常有死彆,話說多了連自己都厭煩。

“幸好你遇見了我們。”呂八方插話道,“森林實在太危險了,你也沒個武器,那麼大一群紫光蟲多危險啊,雖然是幼蟲,被咬一口也不是開玩笑的。”

他們都認為時淵是剛剛落單,就碰見了紫光蟲,又以堪比中彩票的運氣偶遇車隊,再晚半秒,就會被蜂王捅個對穿。殊不知時淵跋涉許久,自蠻荒而來,怕他們多過怕怪物。

時淵問:“會很疼麼?”

謝千明沒和他說過疼。

“那可不。”呂八方說,“我一個戰友手臂上被咬了兩口,真的就是兩口,起了滿手小水泡,要一個個挑破,還不能上麻醉。有多疼呢?我就這麼和你講吧,入夜以後住院部的走廊燈是聲控的,那傻逼玩意不靈敏,大家起夜上廁所都是一邊拍掌一邊大喊才能亮起,整得跟精神病院似的。但是他那天挑水泡,‘嗷——’吼一嗓子,整棟樓燈火通明,隔一會又嚎一嗓子,得了,又亮了,一晚上就沒熄過。你說絕不絕,虧那小子之前還給我吹自己不怕痛。”

他講得繪聲繪色,語調輕鬆,明明是很慘的故事,莫名讓人發笑。

時淵放鬆了一些,回答說:“原來是這樣呀。”

“所以說,你是真的太幸運了。”呂八方總結,“回城以後買個彩票吧。”

呂八方很健談,又給時淵講了幾個醫院裡的故事。

故事裡有不少陌生的概念。

時淵懂人類的語言,知道絕大多數的詞語,可有時候會對不上號。

比如說“音樂”,他知道是一種人類的藝術造物,是一種娛樂方式,但他在上了謝千明的車之後,聽見他放的老歌了,才知道音樂是怎麼樣的。

又比如說“電視”,他也知道是娛樂的,聽了呂八方的故事,才知道電視能放很多節目,病房裡基本都有一兩台。

他的學習能力實際上很強,能迅速理解人類的一切。

他聽著故事,自覺毫無破綻,已經完美地融入了人類中。

等到呂八方講困了,打了個嗬欠,含糊說:“有機會下次再和你講……”

王妤則是在包裡翻找,找出了一塊東西放在時淵的手裡。

那是個純黑的長方體金屬塊,輕薄小巧,側麵有兩塊小型凸起,表麵有非常多的劃痕和凹陷,看起來飽受摧殘。

“先湊合著用,”王妤說,“有什麼不懂的都可以問我,我也再睡會兒。”

“好呀。”時淵一手抱著尾巴一手拿著金屬塊研究,果然開口問了,“這是什麼啊?”

話音剛落,車內安靜了幾秒鐘。

空氣凝固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微妙。

王妤:“……你再看看?”

時淵意識到他可能問了個很蠢的問題,但他真說不上來這塊金屬是什麼。

車上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盯著他,在一片死寂中等著他的回答。車子太擁擠,他避無可避,恐人症又犯了,他感覺下一秒就會被人類拆吃入腹,越是著急越是憋不出半句話。

時淵:QAQ

他好想回森林!

王妤看著他,欲言又止,良久之後說:“時淵,這是手機。”

時淵:“……”

時淵:“…………”他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手機啊!

呂八方僵硬地轉頭,看著他的神情,回憶起他在蜂王麵前的淡定和坦然,突然就察覺到不對味了:“等等等等,時淵,你該不會……不知道什麼是感染生物吧!”

……

時淵的那一點三腳貓常識,根本招架不住眾人的連環詢問。

眾人很快發現他不會看指南針,不會看地圖,不會任何電子設備;不會燒水,不會吃自熱食品,對感染者也是一竅不通……活像溫室裡的花朵,還是最傻白甜的一朵,讓人完全無法想象他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車隊開出了森林,開出了蜂後的活動範圍,來到一望無際的荒原。正是黎明前最黑暗之時,他們停下來,準備休息兩小時再出發。

呂八方和王妤下了車,去轉移另一輛車上超載的醫療設備。等搬完箱子,兩人都是大汗淋漓,呂八方把王妤拉到一邊,說:“王姐,你覺得時淵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他像是幾個世紀之前的人,我剛剛給他看手機是怎麼用的,他說‘哇!你真厲害!’然後特彆崇拜我。”

王妤抬頭看天:“我也不知道……”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車內,時淵正雙手捧著指南針,對著暖氣風口,不知道在研究什麼。

呂八方:“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彆多。”

王妤又沉默了一會,說:“這種情況,我遇到過兩次。第一次是我去北線防衛站的時候,我們遇到了一對母子。母親覺得這世界太殘酷,不願讓孩子麵對,給他塑造了類似象牙塔的生活環境。那孩子十幾二十歲了,沒看過電視沒聽過廣播,完全沒見過外頭的世界。在他的眼中歲月靜好,天下和平,怪物隻是童話書裡的東西。”

“這溺愛太病態了!”呂八方瞠目結舌,“愛孩子難道不該讓他學會怎麼生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