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伊莎貝拉(2 / 2)

哪怕被儘量打掃了,回憶依舊在這裡慵懶地打著滾,時不時抖落幾分蛛絲馬跡。

時淵說:“這裡是……”

“是我以前住的地方。”陸聽寒打開燈,“我是在風陽城出生的。”

老房隻有兩間屋子,一個陸聽寒住的主臥,還有一個次臥。

時淵推開次臥門,書桌書架、速寫本、火箭模型、單人床……有些東西的尺寸一看就是給小孩子設計的。

陸聽寒在他身後說:“我小時候住在這間房。你先在這裡睡吧。”他見時淵四處張望,滿臉好奇,又補充,“東西你隨便用,彆搞壞就行。”

時淵說:“我會小心的,但如果我不小心搞壞了呢?”

陸聽寒說:“那也沒辦法了。”

時淵得到了許可,開始搗鼓桌麵上的東西。陸聽寒似乎不忙,竟然奇跡般地留了下來,坐在床上看時淵折騰。

於是,時淵拿著火箭模型問他:“陸聽寒,這個是什麼呀?”

“火箭。”陸聽寒告訴他,“一種能去太空的航天器,坐在火箭裡的人叫宇航員。”

時淵:“哇!你想去太空嗎?”

陸聽寒:“小時候想過,後來發現沒法實現。”他不知想起什麼,補充,“這個模型是我第一次上科學課拿到的,都是幼兒園的事情了。”

時淵問:“是老師獎勵給你的?”

“不是。”陸聽寒說,“有個大班的孩子欺負同學,上科學課的時候被我拖到走廊打了,哭著把玩具送給我。”

時淵:“……”

時淵研究了一會火箭模型,認識了整流罩、發動機和助推器,至於火箭升空的原理,他的大腦目前還無法處理這種知識,宕機了,尾巴彎出了巨大的問號。

陸聽寒伸手,把他的尾巴掰直了,操控著時淵退出宕機狀態。

火箭模型到此為止,時淵又拿起桌上的一塊鵝卵石,問:“這個像外頭魚缸裡的。”

“就是那裡邊的。”陸聽寒說,“家裡養過魚,熱帶的小型魚,我母親喜歡那種。”

“你喜歡魚?”

“一般。後來後勤員幫忙換水,不小心把一缸魚倒進了下水道。”

時淵知道下水道通往城外,說:“那它們應該在城外的湖裡活著,還生了很多小魚。”

陸聽寒:“我不樂觀。7年前我指揮空軍轟炸了附近的湖泊,殺死了感染魚群。”他回憶了一下,“這麼一說,顏色和我養的魚還真挺像。”

時淵:“……”

桌上還有一張老舊的全家福。

照片上男人英俊女人貌美,少年時期的陸聽寒坐在他們中間,白襯衣配西裝馬甲,灰藍色眼中盛著陽光。三人明明挨得很近,從頭到腳透露出精英家族的意味,卻很神奇地給人……不大親近的感覺,像幾個彬彬有禮的陌生人。

時淵剛盯著照片看了幾秒,陸聽寒就抽走了它。

他說:“下次再看。”

時淵又翻來翻去,找到了陸聽寒打過的羽毛球,他放在角落的象棋盤,沒來得及種的一小包種子。

陸聽寒一一給他講了故事。

時淵又在牆上,發現了幾道記錄身高的刻痕,從低到高,依次寫著“4歲”“7歲”“10歲”……“15歲”,再之後就沒有記錄了。

時淵比劃了一下,他和14歲的陸聽寒差不多高,15歲的陸聽寒,他已經得仰頭看了。

他問陸聽寒:“我還能長高嗎?”

陸聽寒:“有點難。”

“有多難?”

陸聽寒說:“你剛來的時候沒我肩膀高,現在還是一個樣。”

“應該也有一點點的長高吧?我喝了好幾次牛奶。”

“真的半厘米都沒長。”

“好吧,好吧。”時淵有些失望,輕撫過牆上的劃痕,試圖想象那時候的陸聽寒是怎麼樣的。

陸聽寒畢竟是大忙人,接了一通電話,出門走了。

時淵坐在床上,環顧屋內。

陽光透過窗簾,輕輕飄落在書桌上,時淵看著黑色筆筒,想象陸聽寒以前是怎麼坐在桌前,用稚嫩的手一筆一劃寫出文字。

他或許——

他或許會站在那老舊的鏡子前,認真係好領帶,回頭看牆上的刻痕,自己已高出大半截;他或許會找朋友來一場羽毛球對決,展現陸家人不服輸的奇怪精神,回回扣殺;他或許會坐在魚缸旁,一邊看多彩的熱帶魚一邊畫速寫,屋外的風車掃過天光,一輪又一輪地落下陰影,永遠不停息。

一直以來,時淵認識的陸聽寒是堅毅的深淵監視者,是堅定可靠的上將。

陸聽寒很少和他談軍事,可能是因為保密,可能是不想讓他擔心,又可能是不想讓他尾巴瘋狂彎出問號……就連那次,時淵追問他老友的事,陸聽寒也隻講了一句“那時候陽光很好”。

可就在這個下午,自時淵邁進屋內開始,什麼東西悄悄變了。陸聽寒這種情緒不外露的人,能讓彆人住在舊屋中,是挺奇怪。

時淵覺得,哪怕隻有一點點一點點……

他開始真正了解陸聽寒。

長途旅行後身心都很疲憊。時淵不一會兒就困了,洗完澡撲上床,用被子卷住自己。

他看著堆滿了物件的屋子,小聲說:“晚安哦。”

像是在和過去那個他還不了解的少年說話。

一天之後,時淵接到通知,讓他去工作分配中心報到。

時淵拿到了陸聽寒給他的新手機,拿到了出行證明,早早出門了。

去分配中心之前,他要去楓葉街149號。

那裡是伊莎貝拉·加西亞的住所。

她身體不好,時淵擔心她急著用錢做手術,得儘早把錢交給她。

他帶著程遊文給他的錢出門。風陽城沒有公交車,隻有藍色的有軌電車,他往車窗外看,依舊是大片的太陽能板與風車,能源塔高低錯落,不同顏色的信號燈交錯亮起。

45分鐘後,他在楓葉街站下車。

穿過兩條小巷子,他來到了149號,沒看見住宅,倒是看到了一家兒童福利院——拾穗城星星福利院的孩子們,大多數來了這裡。

孩子們追逐打鬨,時淵轉了兩圈,問路邊坐著的一個男人:“請問,您知道伊莎貝拉·加西亞住在哪裡嗎?”

男人剛在工地弄得渾身是汗,擺了擺手。

時淵又問:“您知道我可以找誰問嗎?”

這回男人指了指右手邊,開口了:“去找羅爾夫,他是房東。他在那邊抽煙呢。”

時淵找到了羅爾夫。那是個身形瘦弱的男人,臉色不好,滿身煙草味。

時淵問:“您好,請問伊莎貝拉·加西亞在哪裡啊?”

羅爾夫上下打量他,緩緩說:“……你找她做什麼?”

“我有東西要給他。”時淵說,“是彆人托我給她的。”

羅爾夫指向福利院:“她住在那裡。”

時淵有些困惑:“她在福利院工作?”

羅爾夫嗤笑了一聲:“還不懂嗎,她的家被拆了,那塊地方重建成了福利院!你要給她送東西?晚了一點,她八年前就死了!”

時淵愣住了。

一瞬間,他什麼都想起來了。

想起他從沒見過伊莎貝拉,沒有一通電話沒有一次視頻;想起大家曾想幫特蕾西存錢,被特蕾西斷然拒絕;想起提到存款時程遊文說特蕾西手術費是夠的,神情卻很古怪,給了他一本《等待戈多》。

劇院的保險箱越來越滿。

他們為特蕾西勾勒出一場夢,說要治好伊莎貝拉的病,帶著最完美的演出去找她。

羅爾夫還在絮絮叨叨:“你也是那個什麼什麼,什麼野玫瑰劇團裡的人吧?他們的人以前也來過,一個很壯的男人,一個拄拐杖的瘸子還有一個女人,來參加葬禮的。我問他們演戲能賺多少錢,根本沒多少嘛!他們真奇怪,做這種事情有什麼意義呢?”

“不。”時淵打斷他,“你沒見過我們的舞台劇,如果你見過了,肯定會被它感動。”

羅爾夫聳肩:“反正隔個半年一年就被忘光咯,沒有人記得,記得的人也都會死。”

一陣風吹來,風車加速旋轉,藍色電車進站發出叮叮咚咚的提示音。多年前劇團來到這裡參加伊莎貝拉的葬禮時,大概也是這樣的風景。來時悲切,去時帶走了一個夢。

時淵看向遠處,一望無際的霞光燦爛,低聲道:“但是,我會記得的——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