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開心嗎?”尹希諾反問。
這邊太暗了,路燈都沒有的暗,還是大樓的背麵,想從屋內借光都不成。夜空無星無月,可能有星星隻是被光汙染遮擋了。總之,一片漆黑,什麼都敢說。
“我是個俗人,紅了,成功了,沒什麼好不開心的。”李朱赫俗得很誠實,還能調侃文青,“你不開心是覺得隻向往成功的人太俗了嗎?”
壓根也不知道自己被定為成文青的尹希諾慢悠悠的開口,“我沒有不開心,隻是想捐錢的時候發現我很窮,現在在後悔,當初簽協議的時候我為什麼不要個高分成,裡麵賺錢又沒我份。”
李朱赫一樂,“你想給誰捐錢?”
“金子奶奶。”
“為什麼要給她捐錢?”
“她撿了隻流浪狗,人沒了狗還在,我想捐錢養著。”
一句話信息密度過高,李朱赫懷疑自己聽錯了,“誰沒了?”
“金子奶奶啊。”
“......沒了是什麼意思?”
“死了的意思。”
李朱赫倒吸一口冷氣,酸腐的臭味入心入肺,惡心的他想吐,為之前說‘成功、成名’的自己。
“什麼時候的事?”
“法院公布開庭日期的那天。”
“半個月前?你為什麼.....”
驚呼的李朱赫自動消聲,半個月前怎麼了,哪怕就是半天前,難道她說了就能改變什麼嗎?還是半個月前她就應該專門打電話給他,告訴他這個沉浸在成功、成名裡的人,有一位老人走了嗎?
有一位老人走了,她等了半生,在即將等到一句道歉時,走了。老人家養著一隻流浪狗,撿來的,也沒正經養。都是看到了,手邊剛好有吃的就丟過去喂,偶爾狗跟她回家,她也不關門,但也就這樣了,沒有狗繩,也沒有狗碗,平時睡覺還是關著門,狗要是回來晚了就得自己找地方睡。
狗子貌似也沒把老太太當主人,算是個同伴吧,從哪逮了隻死老鼠會叼去老太太家分她食物的那種同伴,平時也不跟著老太太都是自求生路。
尹希諾三不五時的會去看看老太太,自她認識老太太後就會去,也不會選什麼特殊的日子,想起來就去唄。她也不給錢,也不會在數次看到有隻狗出現在老太太身邊時問她為什麼不帶回家養,這一老一少也是同伴。會一起點個肉,喝點散裝米酒,聊點有的沒的的同伴。
同伴曾經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想給小姑娘拍電影,尹希諾吐槽,您這點錢都不夠剪輯房交電費的。老太太也曾吐槽小姑娘,年紀輕輕一點活力都沒有還沒她這個老太太精神。
三隻同伴運氣好的時候能一起喝一杯,這兩個很‘狗’的人類壓根也不管真正犬類能不能喝酒,反正手邊有什麼就給什麼,它愛喝不喝。
三隻同伴中有一人先走了,剩下的那隻想給另一隻養老,但不想帶回家養,隻想送去寵物店給錢讓人家照顧。
“你知道狗啊,吃人的,真的吃哦。”
黑暗中的作家在講恐怖故事,人間的故事,“屍體埋得淺了,狗會跑出來,可能是聞到了肉香,吃得噴香。剛死的小嬰兒,骨肉都是軟的,一口能咬掉半邊腦袋。”
李朱赫被嚇住了,渾身汗毛顫栗,邊上的作家平鋪直述的講古,講真實發生的曆史。講金子奶奶有個孩子,那才是你那個角色的原型,金子奶奶在基地村生下的孩子,那孩子剛生出來就被監守帶走丟了,就丟在猴子屋裡的女人扒著欄杆能看到的地方。
女人看著監守就挖了兩下土,累了,隨手一丟,隨便埋埋。女人看著有一隻瘸了腿的野狗圍著那塊地轉悠好幾圈,東聞聞西嗅嗅,用半殘不殘的爪子刨啊刨,刨出了食物,得以果腹,吃得肚皮溜圓。
亂世裡人不如狗的故事太多,作家講得很是平淡,演員卻聽得脊背發涼。
作家說,“我不想養狗,想找個寵物店養吧,又太貴。本以為電影破了兩百萬人次我能多分點錢,結果分賬到手我信用卡都沒還完,太慘了,我比狗混得都慘。”
自小就很有錢,現在更有錢的李朱赫聲音乾澀的開口,“要不我......”
“狗沒了。”尹希諾歎了口氣,很是隨意,“聽說被抓狗隊抓去了,可能被吃了吧。”
李朱赫整個人僵住,木僵僵的,望著邊上人的眼神都恍惚了。邊上的人在黑暗中蹲了半天,視力明顯變好,都能被他傻乎乎的表情逗笑。
“乾嘛,害怕還是唏噓?不用。都這樣啊,世道不是一直都這樣,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很常見。”尹希諾屈指彈飛煙頭,這是她的最後一根煙,扶著膝蓋起身,低頭望著快被嚇死的大型犬,“走嗎?”
大型犬愣愣的仰起頭看她,貌似也是想起身,卻在半起不起時踉蹌一下差點摔倒,蹲太久腿軟。
勉強站穩的李朱赫望著他踉蹌時連個意思意思要扶他的動作都沒有的姑娘,咽了口口水,輕聲問,“我是不是很惡心,我們,那個屋子裡的所有人,是不是都很惡心?”
尹希諾沒聽懂,“為什麼惡心?”
“金子奶奶走了,而我們.....”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這有什麼好惡心的。”
摸了摸下巴的尹希諾笑了,“你聽了狗吃人,人吃狗的故事聯想到的是追逐名利就惡心?沒想到你還挺天真,有點可愛。”
“天....真?”
“是啊,天真。”
尹希諾舉起胳膊伸了個懶腰,呼吸間全是垃圾彙聚的酸臭味,濁氣吐出,拍拍他胳膊,想拍肩膀來著,太高了,就隻能拍著小天真的胳膊告訴他,“能堅定的追逐名利也是一種智慧,起碼邏輯自洽啊。就怕我這種,一邊喜歡錢,一邊又號稱搞藝術,兩頭不靠岸,又窮又挫,太蠢。”
有點嫌棄自己人不如狗的尹希諾推著發傻的大型犬往前走,“你要覺得賺錢讓你惡心的話,你可以給我錢,我天天給你吹彩虹屁,保證每天不重樣。”
李朱赫接受不了她那麼淡然,從那個‘鬼故事’開始講他就接受不了,如今更接受不了,掙紮著扭回頭站定不走,還不給她走,帶著點不忿的開口,“你不會生氣嗎?憑什麼啊,就半個月就開庭了,憑什麼半個月都不讓奶奶活。”
“你會生氣嗎?”尹希諾好奇,真的這麼天真嗎,“好奇了然後呢,要怎麼辦?”
“要.....”
能怎麼辦?罵老天不公,還是從死神手裡搶人?
小天真蔫吧了,大姐姐笑笑,拉著他的手腕,一步一步帶他走出漆黑如墨的小巷,前麵就是光,何苦待在酸腐裡垃圾堆裡,那會被黑暗吞噬的。
黑暗可以滋生勇氣,黑暗也能隱蔽垃圾堆上的蠅營狗苟。
黑暗還能借著幽暗的光陰讓嬌小的存在擁有無限高大的影子。
嬌小的女孩拉著一隻比她高一個頭的大型犬漫步走出黑暗,走得有些漫不經心,從未回頭也從未停下。李朱赫就那麼被她牽著,亦步亦趨的跟著,望著她的發頂,明明對著一個小小的姑娘,卻莫名生出了‘我不配’之感。
姑娘再往前一步就邁入了路燈下,路燈下是熱鬨的街道,是川流的人群,是高樓廣廈,是象征富裕之地的清潭洞。
一直安靜跟著的李朱赫突然慌了,鬼使神差的扣住了她的手,把她拽回黑暗中。黑暗中,他們好似才能和諧的站在一起,去了光下,他們又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被拽趴在胸膛上的尹希諾微愣,想抬頭又被按住腦袋,也沒什麼要反抗的想法,隻是有些不解,“怎麼了?”
李朱赫不知道,蠢蠢的回了句,“要不要抽煙?”
笑出聲的尹希諾頷首說好。
此時,李朱赫應該放手了,但他不想放。尹希諾也不急,就等著。
等得有點累了,姑娘就用額頭抵著男人的胸膛借力,鬆鬆垮垮的站著。
感受到胸前重量的男人不自覺攥了攥握著她的手,下一瞬跟觸電一樣彈開,整個人後撤一大步,還試圖掩飾,“我....”
“煙呢?”尹希諾伸手。
李朱赫愣怔一瞬,連忙掏煙遞過去。
煙有了,火自然要亮起。
打火機‘啪嗒’一聲,火苗舔舐煙蒂,飄忽的火苗,清冷的眉眼。
這個畫麵李朱赫好似在哪看過,他想不起來,他隻知道他可能會溺於那雙眼睛,那雙從未看向他的眼睛。
李朱赫很好奇,無限好奇,當那雙眼睛看向他時,還能如此清冷,清清淡淡的說著狗吃人,人吃狗的故事,遊離於世間嗎?
他太好奇了。
“尹希諾?”
“嗯?”
眼睛的主人看向他了,在閃爍的火光中,瞳仁倒映出他的模樣,很美。
美人應該是什麼模樣,大概是明眸皓齒,巧笑嫣兮?美人真的有固定的模樣嗎,會不會有人隻是用眼波掃向你,你甚至都看不清她的五官,就被撩動心弦,就知道那是舉世無雙的美人?
美人叼著煙後退兩步,堪堪站在光與暗的交彙之地,側臉被飯店招牌的霓虹燈打下剪影,仿若畫中人。畫中人會不會離他太遠,他能入畫嗎,還是可以讓畫中人走出畫作,走到他身邊?
要不要試試看?哪有什麼兩個世界,世界隻有一個啊。
“尹希諾?”
“又乾嘛。”
“沒事。”
就是......想聽你應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