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四課(2 / 2)

趙哲秀很餓,他在劇組的每一天都在餓肚子,流食好似永遠吃不飽,不管吃多少都覺得餓。他好些年沒有感受到這種深入骨髓的饑餓,從進入這個世界,成為趙哲秀之後,他就再也沒感受過了。

隻是一場走路的鏡頭拍到第十天終於過了,背著穿著白鞋的女演員走入雨幕的一場戲,連續拍了一個月,死都過不了。

林權澤大發火,對講機都給他砸了,滿頭銀發的老先生指著板寸頭的小年輕罵得跟孫子一樣。

“我要你眼底沒有光都不懂?你對這個世界絕望了,可這個世界還有你留戀的人,你要送走那個人結束自己在這個世界的旅行,這麼簡單的一場戲你過不了?!《聖殤》的狀態呢?遊離於整個世界之外的那個狀態呢?你隻能本色出演嗎?你是個演員!懂不懂什麼叫演員!”

趙哲秀一度不需要懂什麼是演員,畢竟表演是他的生存技巧,吃飯喝水一樣的事,為什麼要去理解背後象征什麼。林權澤按著他的頭給他灌輸,演員就是要在大幕開場登上舞台時,成為真正的戲中人。以及,要會區分,這隻是一場戲。

這場戲在一個半月之後過了,趙哲秀不知不覺的回到看到什麼都想往嘴裡塞,必須要吃到撐,吃到吐,才算是飽了的過往。

此前沒有人乾涉過趙哲秀在食欲上的貪婪,林權澤卻是直接出手,硬給他掰回來。

導演給全組下禁令,演員每天隻能吃定量的食物,多一口水都不準喝,因為演員要給出新的狀態了。

“你研究過燒炭自殺的人嗎?”導演看演員搖頭,平鋪直述的科普,“燒炭很痛苦,一氧化碳中毒後,大腦對缺氧很敏感,我去體會過高原反應,稀薄的揚起能讓人腦子裡隻想著活。那時候他是有意識的,他也絕對有本事自救,可他在你去給他收屍時,整個人的狀態很平靜,那代表什麼你思考過嗎?”

趙哲秀沒有,“代表什麼?”

“代表他很可能把死亡當成一種贖罪的方式,當我們享受痛苦並且沉浸其中,痛苦就是幫助我們解脫的方法。”林權澤說,“人類也是一種動物,動物的本能讓我們天然會躲避為我們帶來傷害的事,除非有些痛苦我們麵對不了,精神不允許,靈魂在排斥。到那時,我們就會用□□的痛苦轉移注意力,也就是所謂的贖罪。”

“當然,我更願意稱之為自我保護。很多人會潛意識的忘記自己所經曆的痛苦回憶,有些人記憶力好到就是忘不掉,他們就得想辦法自救。讓自己抽離於當下事件是方式之一,就是你在《聖殤》的狀態,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你感受不到發生的事會對你產生的痛苦,你把自己抽離與世界之外,就不用管世界內是如何循環的。”

“你的自我保護機製就非常強,食欲,胃的脹痛,嘔吐時反酸的食道,那些是你保護自己的方法。我不知道什麼原因讓你如此,我也不關心。但你的保護機製在,你就不可能選擇死亡,你一定要活著,哪怕活成一灘爛泥也得掙紮著求生,那是你動物性的本能,動物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求生。”

林權澤的語氣很平淡,作為一個導演,平淡的對演員提出要求,“我現在要你成為人,人不是按照本能活著的。我們有忠孝禮儀信,知榮辱懂廉恥。當你跟韓光旭說,他的父親對金光植做了什麼時,金光植就不重要了,重要的隻有韓光旭的人生變成了一場笑話。”

“他自少年時背負他以為的血海深仇,滅門之仇,仇怨如此之深的情況下,他對待堅持不懈想要為外甥討個公道的舅舅,都沒有直接攻擊,這是個自我信念非常強的人。他的信念感在那一瞬間崩塌了懂嗎,你告訴他的答案,讓他堅持了數十年的信念崩塌了,他才需要解脫,才會選擇燒炭。”

“那是個哈姆雷特式樣的悲劇人物,我們所有人,你和我,尤其是我,我隻是台下看戲的人。我站在台下,隻能按照台上的表演者們所表現出來的劇情去理解人物,我理解的人物創造韓光旭,而你始終在以金光植去理解這個人物。我們無所謂對錯,但這是我的片場,你得按照我的要求來。”

導演要求演員,以對‘恥’之一字的理解,去扮演一位用生命贖罪的角色。

向死而生。

趙哲秀理解不了,如同他到現在都沒有理解,父親所說的,男人不能說,女人更不能說是為什麼。林權澤告訴他為什麼,因為持強淩弱,因為禮教道德,因為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我們不是動物。

趙哲秀理解不了,所有的詞彙他都能理解,所有的道理他都能聽懂,就是感情上理解不了,靈魂上理解不了。

理解不了角色要怎麼辦?努力啊。

機器開機,先拍。所有人撤出去,現場沒有一位攝像,連導演都是在隔壁房間看監控,鏡頭架滿整個屋子,屋子裡確實燒著炭,但窗戶沒有封死,這隻是導演讓演員入戲的一種稍微有點極端的方法。

躺在床上,雙手交疊於小腹擺出角色姿勢的演員沒有入戲,趙哲秀走神了,他許久沒有聞到炭火的味道,聞到了,就走神了。

乾爹二號的書房裡有一個燒蜂窩煤的小爐子,爐子上放著一個銅壺,壺裡的水用來泡茶。

永熙在乾爹家,唯一要乾得活,就是通路子,給壺接水,給乾爹泡茶。這還能叫活麼,這就是吃白飯的啊。剛到乾爹家的永熙一度擔憂過,她這個吃白飯的會不會分分鐘被掃地出門?

後來.....永熙就安心了,她還是很有用的,乾爹還在隔天往銅爐裡放了兩個雞蛋,借著燒水的熱度煮熟,剝了殼,捏著白嫩嫩的雞蛋,喂到她嘴邊。

趙哲秀很疑惑這段回憶居然還能被想起來,他以為他早忘了,爐子他一直記得,每一個‘第二天’爐子上都有些好吃的,可能是雞蛋,可能是肉包子,甜滋滋的豆沙包都有,那很難忘。

拍攝現場沒有銅爐隻有一個鐵盆,盆內燒著淺淺的一層炭,炭火燃燒的煙味讓趙哲秀走神了,肚子餓了,想吃肉包、豆沙包、菜包也行,煮雞蛋就更不錯了。

林權澤盯著監控,眉頭緊鎖,他估摸著,這出戲,有得耗。

演員始終入不了戲,導演就進了片場,問演員在想什麼?演員說想吃豆沙包。

自這一刻開始,林權澤就把趙哲秀關起來了,吃喝拉撒都在那個景裡,劇組提供痰盂,他不準出門。能吃的食物隻有豆沙包,豆沙包敞開供應,除了豆沙包什麼都不準吃。

先前說了,演員臉上帶著特效裝,吃東西的幅度得很小。趙哲秀就一點點撕著豆沙包吃,先撕掉一圈外皮,吃得很小心,白膜隱隱能看到豆沙餡了,他才儘可能張大嘴咬一咪咪的破口,用舌尖舔著吃餡。

永熙不是這麼吃東西的,她也是小口小口的吃,櫻桃小嘴的姑娘吃東西狼吞虎咽能看麼,自然要斯文些,要矜持,要像一朵隨風搖曳的嬌花,才能得人憐惜。

趙媽媽當初調|教女兒最困難的就是吃飯的規矩,為了讓她學會,藤條都打斷無數根。

片場裡的趙哲秀很驚訝的發現,他居然吃膩了豆沙包,居然有一種食物是可以被吃膩的,連吃一個禮拜豆沙包的演員,看到豆沙包很糾結,捧在手上半天沒動,導演很滿意,可以再次拍攝了。

再次拍攝的趙哲秀成為了林權澤想要的韓光旭了嗎?成了。

因為哲秀不想吃豆沙包了,但如果時光倒流再來一次,永熙還是會吃下那個豆沙包的。因為他們不需要懂,禮儀和廉恥,他們從來都不需要學會那些,那對生存毫無益處。

從開機到殺青一共拍了七個月的《韓光旭》,剪輯隻花了一個月。

2018年的三月,導演找來演員給他看成片。成片裡,耗費兩人最大精力的那場殺青戲,被剪掉了,鏡頭隻是從床腳移動到了炭盆,沒有出現床上的人。

也不對,出現了,出現了交疊在小腹的一雙手。

趙哲秀看向林權澤,感覺自己受騙上當,那麼折騰人的一場戲,被減掉了?

林權澤也覺得自己受騙上當,“最後那一幕你是演出來的,我居然沒發現,你確實在表演上非常有天賦,但演出來的,感覺就是不對。”

演員懶得搭理沒事找事的導演,不演出來,難道他真的死在哪?鬨呢,隻是一出戲而已,他已經出戲了的一出戲。

2018年,趙哲秀再度入學讀大四,開學一個月後,四月,娛樂圈引來一場大地震,趙哲秀被戛納提名,《韓光旭》,影帝候選。

前無古人什麼的已經說膩了,後無來者更是乏味,相較於這些花團錦簇的話題,更值得提一嘴的是,趙哲秀學會了什麼叫演員,順帶,豆沙包依舊很好吃,隻要彆讓他隻吃豆沙包。

五月,趙哲秀跟學校請假,假條上寫著要去參加戛納電影節。給他批假條的教授,正是之前在課上罵過某些學生成天不務正業的那位教授。

教授現在對學生很無奈,“不管是演員還是什麼,一個行當走到了頂峰,再讓你從頭開始,你真的願意嗎?”他懷疑這孩子畢業就會徹底進入娛樂圈,國家資源的浪費啊這是!

趙哲秀就笑,“我隻是來請個假而已。”

假條批了,大四學生請假出國,順帶拿了個獎。

林權澤拿到最大獎金棕櫚獎,趙哲秀拿到最佳男演員。

某種意義上說,演員這一行在他這,算是通關了。

從進入演員這個行當一路走到現在,已經抵達關卡終點的趙哲秀,站在領獎台上時,沒有說經紀人準備好的獲獎感言,他誰都沒謝,連導演都沒謝,隻感謝了一個人。

“趙哲秀,多謝你讓我擁有如此美妙的一段旅行。”

媒體在報道這一段獲獎感言時,用的標題多半是少年銳氣,也有些用年輕人的傲慢去表達。不過網友的接受度很好,數次刷新曆史的年輕人就是有傲氣,站在領獎台上誰都不感謝,隻感謝自己也是應該的啊,本來就應該感謝自己麼。

一直以來努力堅持,勇往直前的自己,肯定要謝謝啊,不然多虧啊。

年青一代視趙哲秀為偶像,有些激進的粉絲甚至說出,什麼忠武路三駕馬車,忠武路一個王,正式等級為王的太子。

龐大的流量和重量獎項,讓趙哲秀在品牌方那裡的報價超過了沅彬,準確的說他刷新了一個價碼,業內男藝人的代言費極限,他刷新了一個新數字。

叫出這個數字的人是李秉憲,李社長在藝人獲得戛納的提名前,專門去問過早前說要自己活動,後來又沒消息的太子,你有打算獨立經營工作室嗎?太子表示沒有,社長欣喜若狂,沒誇張,就是這個詞,他擁抱了一座金山,自然嗨到頭皮發麻。

叫出天價的李秉憲找到了為天價買單的人,興衝衝的去機場為藝人接機,在車裡跟趙哲秀呱啦呱啦,說什麼以後這個圈子我們就橫著走了。

太子卻說,“我不接。”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李秉憲麻爪了,“為什麼?”

趙哲秀說,“我得回學校讀書啊。”

“沒有人不讓你讀書啊,你隨便讀,想怎麼讀怎麼讀。”李秉憲讓太子彆說胡話,“拍個廣告而已,一個禮拜....一天都不用!我保證把拍攝時間給你壓縮在周末拍完,絕對不耽誤你讀書,我保證!”

趙哲秀笑笑,“我要回學校讀書的意思是,我要退圈了,之後會專心讀書。”

負責開車的司機猛地一腳刹車,副駕駛主要是旁聽沒說話的經紀人也大驚失色,猛然回頭,說什麼?!

李秉憲捂著胸口氣都要喘不上來,金山要沒了,“為什麼?!”

“明年我要進研修院,那邊又不是大學能讓我出來打工,研修院畢業我大概率會進中|央檢察廳,公務員怎麼當演員。”趙哲秀問演員,“還是你覺得,當演員比當檢察官厲害嗎?”

演員選擇死亡。趙哲秀笑得可開心了,難得看社長露出‘徹底涼涼’的表情,很搞笑啊。

人生旅程走到現在,趙哲秀欠的債大部分都還完了,唯一還欠的就是他在戛納舞台上感謝的那個少年。少年人的理想是做一個嫉惡如仇,為國為民的檢察官,他得幫他做到才行。

不然,隻是一句謝謝,比起他得到的,太敷衍了。

人生旅程幾乎都是獨自前行的趙哲秀不應該感謝自己嗎?

他覺得不用。

暫時,暫時。

暫時,趙哲秀不覺得他有必要感謝永熙,即便永熙為‘他們’找到了自救之法。

不過,暫時,也隻是暫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