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家的金次郎二少爺帶了武具,叫上伴當,隨意編了個名目,便在村裡挨家挨戶地踹門,要求繳納臨時增加的課稅。
他本人是身披胴丸,手扶利刃,左右還跟著兩個狐假虎威的狗腿子,也都配著刀槍。如此陣仗,農人們怎麼敢反抗?
難道還能抄起鋤頭和草叉造反不成?
從東頭到西頭,三十幾戶人家,隻花了一盞茶的功夫,就榨出三十餘貫的資財來。大部分人老老實實破財免災,少數一兩個脾氣犟的,根本不用二少爺出馬,自有兩個狗腿子出馬,拳腳棍棒伺候,打得鼻青臉腫,然後農婦便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獻出銅錢祈求原諒。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遠山金次郎頗覺誌得意滿。
這群泥腿子,整天就知道叫窮,都特麼是裝的!這不是家裡都有錢嗎?不少屋子角落裡藏了數以十計的永樂錢,甚至還有些人攢著碎銀子。
也不想想這玩意兒是你們下等人能消受的嗎?
遠山金次郎將大袋的銀粒和銅幣數了一數,向其父回報說:“征收一次就湊夠了!我這就送到妙玄寺裡去,給厚道大師看看!”
接著找了一個跟班當苦力,便火急火燎地上路了。
卻始終沒提具體收了多少錢。
三十一貫零七百文,除了給廟裡的二十五貫香油錢,還能剩下接近七貫出來!這可是一筆大錢啊!
待會順路到了繁華的勝瑞城下町,到南蠻寺裡布施一番,買些精致的禮品送給神崎亞莉亞小姐,再花幾百文請她去附近最好的酒屋打打牙祭……
一想到這,隻恨不得生出翅膀來,趕緊飛到佳人身邊去!
遠山大五郎詫異於幼子一反常態如此積極於正事,隻覺得臭小子終於長大懂事,內心欣慰無比,完全不疑有他。
他本是個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老狐狸。然而一旦陷入父親的角色,被溺愛情緒所影響,那也就跟世界上所有的糊塗蛋沒了區彆。
已經五十多歲的大五郎,墊著腳前傾著身子,站在院子門口目送兒子遠去,口中不住念叨“注意安全”“彆露了浮財”之類的話,直到視野裡完全見不到人影,方才緩緩轉身,走回房裡。
“這孩子畢竟是長大了些,總算知道操持家裡的緊要營生了!倒也該早日為他找個門當戶對的賢妻,免得總被那個紅頭發的南蠻妖女勾了魂。”
喃喃自語之餘,遠山大五郎一邊在自家庭院裡尋了個板凳坐下,吩咐仆役端來茶水,同時仔細思考今日之事的得失。
反複琢磨之後,他漸漸皺起了眉頭,反複搖頭,心中不安。
以前不管是吃了絕戶還是睡了寡婦,都是不會有苦主出頭的。攤派賦稅徭役時做的手腳,那也是拉一派打一派,發動群眾鬥群眾。不像今天是犯了眾怒,把十幾家小農、二十家佃戶都得罪了個遍!
還是太急切了。
然而這局勢,你沒法不急啊!
明說了三天之內必須把二十五貫香油錢交上來,你待如何?
妙玄寺日蓮宗的厚道大師,身份可不一般,平日與侍大將、足輕大將一級的家臣,也是慣常談笑風生的。倘若開罪了這位高僧……把你家祖宗靈位扔出彆院,讓你丟個大臉還是輕的,若是在貴人們麵前說幾句難聽的話,搞不好就能弄死你。
相比之下還是寧願得罪村裡的農民們……但是得罪太狠了也不行,萬一有幾個年輕氣盛的咽不下這口氣鋌而走險呢?或者是跑到勝瑞城門口去喊冤寫血書?再不濟全家老小一塊逃走到彆的領地上討生活,那也很令人頭疼。
想到這裡,遠山大五郎覺得有必要出麵,在村裡恩威並濟的安撫敲打一番。作為一個鄉賢,這點手腕還是有的。
不過甫一動身就覺得雙膝十分酸痛——大約是今日的運動量已經不少了。
當年在旗本隊裡服役的時候,跟著老主公出生入死,從阿波渡海殺到畿內,幾百裡下來一口氣都不帶喘的。可自從十年前把足輕組頭的位置讓給了長子,到鄉下當了養尊處優的大老爺,一身筋骨漸漸被酒色掏空了。
於是遠山大五郎決定,趕緊上床歇息,安撫敲打村民的事明天再說吧!
就一晚上的功夫,還能翻了天不成?
……
又到了傍晚飯後的時間,遠山村的農民們如往常一樣聚集在穀堆旁,進行他們從早到晚唯一的交際與娛樂活動。
隻是這一次,活動場地一片狼藉,人群氣氛也相當壓抑。
仿佛誰都找不到話題,沉默了半天,大家隻以眼神相互交流。
良久之後,一個身材粗短的大漢忍受不住,重重在穀堆上拍了一掌,怒而開口:“他娘的,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我攢了三年半才存下來一貫零六百文的錢,準備娶老婆用的,那幾個混賬東西,進了門就直接搶!不給就打!還拿刀比著我脖子!”
他這話說得義憤填膺,咬牙切齒,連自己滿是補丁的破麻布衣服又撕開了兩道口子都沒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