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龜六年(1573年)的新春,是在風雪交加的境況下到來的。
千裡冰霜之際,就連臨海的和泉、淡路、紀伊一帶,亦是寒氣逼人,不燒木柴取暖是決計難熬過去的。
連年這樣糟糕的天氣,除了給民生添加無數負擔之外,倒也側麵促進了開荒拓地的進程。
山林較多的淡路島,紀伊國,都有許多樵夫和商人,在不斷地向和泉、河內等地的富裕市民們輸出燃料物資。這形成了一門新興產業,同時也導致許多郊野林區逐漸消失,變成可居住的坦途。雖然多半是貧瘠而又乾旱的下等田地,但總是聊勝於無,至少用來安置流民是足夠的。
這個新春,近畿周圍似乎並未產生大規模的逃難浪潮,不過這絕非值得欣慰的消息,原因很可能是,那些最窮苦的底層人民們在上一個冬季就已經撐不下去了。
依然不可避免的,有三五成群或者拖家帶口的人,有意或無意地來到平手家治下城池或町市乞求幫助。
一般來說,年輕力壯的流民,可以得到妥善安置,並且以未來若乾年內額外交稅服役為代價,獲取一些田產的賞賜,抑或是乾脆加入山區拓荒隊自己開墾出土地來,再不濟至少能當個力夫,每日二三十文進賬總是有的。
與之類似,能識文斷字,會算數,掌握任何學問,或者懂得手工藝的人,都能夠得到優待。不過這些人通常並不會淪為難民。
稍微有些狩獵或行船經驗的,可以到旗本的陸海軍那裡碰碰運氣。萬一有幸被招進去,不僅能養活一家人,更能瞧見一絲微弱但確實存在的上升渠道。
如果是缺乏工作能力的老幼婦孺,倒不是說完全沒辦法存活,但肯定需要格外辛苦才行了。幫人做漿洗、炊夥、雜役是賺不到多少銀錢的。出賣肉體倒是條捷徑,但好人家兒女不到萬不得已怎麼會願意乾那行當呢?而且也不是人人都有足夠的天賦。
實在沒任何出路的可憐人,也會被允許在“義舍”的大棚子裡避風,每日發放最低限度的維生口糧。那可能是摻雜了三成砂石的陳年爛穀子煮成的稀粥,隻能說是強過了草根樹皮而已。
但就這個也是慈悲為懷的平手刑部大人特意提了之後才有的政策。
實際施行的時候,中村一氏、伊奈忠次、淺野長吉、平手秀胤、小西行長等許多人都不以為然,覺得對孤寡老者和殘障人士的救助是沒有必要的。隻有木下秀長和堀尾吉晴是對這項事業比較有熱情的。
隨著堀尾吉晴不幸犧牲,命喪鬆永老賊之手,這事恐怕……就更沒什麼人在意了。
在貧苦百姓們饑寒交迫之時,身為“南海探題”的平手汎秀卻可以把玩著美貌少女的軀胴用體溫來取暖,在大宅子中鋪滿名貴食物招待茶會的客人。也正是由於各種類似場合花的錢太多,對難民的救助力度相比於去年大幅下降了。
這種“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情形,經常會引發多餘的自我譴責。
良心,這種除之難儘,生生不息的東西,實在是很不利於身心健康,幸好,人類畢竟是擁有者堅強心靈的物種,可以憑借自製力來克服之。
開年之後,平手汎秀以出遊的心情,帶著少數家眷來到和泉的岸和田城暫居。
接著沒有等待太久,年前向阿波、讚岐兩國要人發起的邀約(或者說命令)就得到了回複。
最開始的反應略有些出人意料。
平手汎秀內心裡最不信任的細川真之——他以細川家後裔,三好長治異父兄弟的身份繼承了在阿波國的地位——這家夥正月初五就匆忙跑過來覲見,比起約定好的茶會時間,提前了十好幾天,同行的還有幾人,大約臭味相投的狗腿子。
出於好奇心,隻晾了他兩天,平手汎秀便予以接見。
雙方在私下場合粗淺地聊了一個下午時間。
結果令人頗為失望。
細川真之這廝,起初還擺著“名門之後,正統守護”的架子故作玄虛端莊,但沒多久便忍不住卸下偽裝,毫無節操地聲稱:“四國島上久經三好逆賊統治,受到的荼毒實在太深了,大部分武家都不是什麼忠良之輩,鄙人認為刑部大人您應該以雷霆手段處理此事。鄙人作為一個良心未泯的人,願意幫您老人家收集罪證。”
話風之間,他的攻擊對象,隱約指向十河存保、三好康長等人。
如此簡單直接的進讒誣告實在太過低級了。
所以平手汎秀沒興趣聽他多說,隻略略敷衍安慰了一番。
但第二天轉頭一想,這家夥會不會是藏拙呢?
故意表現得十分愚蠢,就會給人以“危險度很低”的印象,能避免被懷疑成任何陰謀的幕後黑手,也不用擔心尾大不掉。
這樣的人有時候反而能躲過險惡的風暴。
目前沒有更多情報可以印證,平手汎秀姑且帶著疑惑將這個問題擱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