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田勝家在遭遇戰取得勝利之後,帶著部隊繼續向南,很快就到達了一處可容納二千人的空營地。那原是鬆山重治駐紮所用的,收到命令勉強出擊時帶走了大部分人,剩下一小股守備軍聞風而逃,向西麵撤退。
營地剩下的約三十輛“片甲車”和十餘支大口徑的“百裂炮”來不及帶走,被西軍的奇襲隊繳獲。
可惜一片泥濘河灘土地之中,車軸、車輪大多損壞折斷,火器也全部淋了大雨,內外嚴重受潮,二者短期內都不可能投入使用。
此時大約是巳時中刻(上午十點)左右,雖然依舊是陰雲遮日,但天色總算敞亮過來,視野受到的影響已經不大了。而從昨夜戌時開始出現的狂風暴雨,幾個時辰內勢頭是越來越微小了,眼看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停止。
也就是說,西軍隨時有可能恢複行動自如的能力,東軍破釜沉舟的突襲行動雖然旗開得勝依然存在致命的隱患風險。
柴田勝家一想到這個就急躁得吃不下飯、喝不下水,顧不得所有的疲憊和傷痛,恨不得一刻不停,繼續攻擊。
但織田信長收到了野野村正成的回報之後,很冷靜地命令他們在鬆山重治的廢棄營地裡原地待命,休息進食,由木下秀吉、中島秀政、金森長近等人,帶領另一組人馬接替上去,把奮戰多時的先頭部隊給替換了下來。
隊列的交替,花費了小半個時辰的功夫。
同時也讓柴田隊上下蓬勃燃燒的戰意稍稍冷卻了一點。
另外,木下秀吉這一隊人馬,大部分並非是根正苗紅的馬廻眾、母衣眾出身,而是轉戰各地過程中,吸收國人豪族,逐漸提拔上來的“新貴”,論軍事技能、執行力和忠誠度,多半是相對要差一些的。
但信長仍然毫不猶豫,堅決發出了陣替的命令。
並非他不理解武勇與士氣在合戰之中的意義所在。
相反,正因為他深刻理解武勇與士氣在合戰之中的決定性作用,才更能明悟背後的道理:精神的力量可以令人在短暫一段時間內克服肉體的饑寒與勞傷,但並不能真正治愈肉體的饑寒與勞傷。
悍不畏死的士卒應該精心對待,用於一錘定音的場合,而不應任由興頭浪費消耗。
柴田勝家當然不敢提出質疑。
而明智光秀隻能以羨慕的眼光看著木下秀吉的背影——儘管他也花了好多年時間,投入自己一大半精力和儘可能多的資源,編練了一支在京都周邊範圍內顯得鶴立雞群的直屬力量,但以織田家馬廻眾和母衣眾的標準一衡量,那就泯然眾人了。
好不容易籠絡掌握住的伊勢、石穀,也都是善於禮法和外交事務,而缺乏戰鬥經驗的人,比起木下秀吉麾下的坪內、鬆原等人是遠遠不及,更不要說與柴田家宿臣毛受、阪原他們相提並論了。
在這亂世之間,名分隻是錦上添花,謀略亦屬順水推舟,唯有武力才是一切權力、地位與尊嚴的真正保障啊!
暫時還沒有取得足夠保障的明智光秀隻被分配到了構建設備接應後續部隊渡河的任務,看上去像一個奉行多過一員部將。包括他的侄子,上個月剛剛在練習場輕鬆擊敗了著名的“槍之又左”,出於照顧麵子才聲稱是平局的“鬼武者”明智秀滿,也無緣取得上陣斬將奪旗的榮譽了。
……
木下秀吉並不知道他正處於被人羨慕的立場上。
他並不像柴田勝家那樣豪情外露,也沒有明智光秀那麼細膩的心思。他隻是一門心思地想要竭儘全力去完成眼前的任務而已。就如同此前幾十年的人生經曆一樣。從一文不名的流民到艱難度日的幫工,從當兵吃糧的足輕到給貴人牽馬的侍從,從領十貫俸祿的最低級武士到知行萬石的界町奉行,一步一步爬上來沒有任何其餘技巧,唯有血水與汗水造就。既沒有餘地去充當英雄抒發感慨,也沒有功夫修身養性陶冶情操。
隻是活著,就已經要拚儘一切了。
木下秀吉更願意去思考一些現實一點,直接一些的問題——比如士兵們是否填飽肚子,休息得當,武具裝備是否齊全可用,對即將發生的戰鬥有沒有什麼擔憂之處,這一類的。
武藝平凡,不懂軍學,也沒法想出來奇計的將領,依然有辦法成為優秀的將領,靠的也許就是不厭其煩的細致精神了。
有的人靠氣魄和魅力吸引部眾,有的人用自身的勇力來團結郎黨,有的人以高貴的出身和談吐舉止贏得人心,有的憑不斷的輝煌勝利建立威望。
前呼後應的木下秀吉暫時忘卻了勞苦,挺直了背,昂首闊步,一邊走一邊回頭巡視著自己的部隊。
他身上嶄新的紅色南蠻胴丸雖然沾了些泥水,整體看起來依然十分閃亮顯眼,明顯勝過周圍的同僚,但稍顯寬大,不太合身,因為不是量身定做(付不起那個價),而是一副放置幾年未開封一直在吃灰的二手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