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曾川乾支,起自上野群山之尖,曆飛驒、信濃、美濃、尾張,伊勢五國,乃是本州島最主要的水係之一,源遠流長,經年不凍,水產豐沛,運力充足,是中山、東海一帶農人賴以生存的生命線。
入海之前,此河又與長良川、揖斐川合流,彙聚奔騰而下,衝刷出長島地區的三角洲。坐擁漁鹽海貿之利,又有天然屏障隔絕外界影響,
五十年前,一向宗第八代宗主蓮如上人的幼子蓮淳趁幕府衰微,天下大亂,以願證寺院家之名,來此開基立派,向周邊的伊勢、尾張、美濃擴散傳教,一路生根發芽,蓬勃生長,極盛時自稱有道場過百,門徒十萬,可與石山等量齊觀。
這個數字當然是吹牛,但能有這麼吹的底氣,說明多少也有點乾貨。
後來織田、齋藤等家族崛起,在領內推行集權,願證寺因上層結構鬆散,意見不一而無法對抗,勢力漸漸減弱。但無論如何,河口三角洲的核心地帶依然是牢牢在握。
門徒現在肯定遠遠不到十萬了,大致估計應該在兩到三萬之間。
隻要上層僧侶們不奢求什麼“討伐佛敵,弘揚正法”之類的大誌,靜下心來安然享受生活,日子還是很好過的。
但身為一方豪強,又怎麼可能完全沒有擴張欲望呢?
恰逢令人畏懼的織田信長暴斃,一向宗的親家平手氏上位了。
長島的院家和坊主們,心思不免開始活泛起來。
……
“各位!各位!請安靜!聽我講!長島願證寺的高僧們已經答應了,隻要從明年起,每年向他們供奉玄米三百石,醃魚一千斤,就馬上派人修橋補堤!今後的治水事務,也會一直負責下去!其他方麵,也會保障我們的安全!這個結果絕對是最有利的!”
揖斐川和長良川交彙夾雜之處,岸邊五個村子的長者、富農和過半的壯年男性們,都聚在了一起,泱泱數百人,正在為今年夏秋兩季河水泛濫造成的災害而商討對策。
眾議紛紛,莫衷一是,不斷有電子被提出來又很快被否決掉。
這一代三條大河彙聚之地,水文情況一貫十分複雜,說是三角洲,其實是由大小不等的多個島構成的一大塊地域,洪災是影響民生的頭等大事。
提議向長島願證寺求助的中年人,精明強乾巧舌如簧,名喚中野丸太郎,有水田四町八反(約70畝),是附近頗有影響力的名主和話事人,慣常足智多謀。
他等到前麵的辦法都被否則,眾人心焦不已時,才拋出自己手裡的牌,意在一鳴驚人。
立即有個藍杉壯漢反駁說:“新左衛門你自己信的是一向宗當然無所謂,我是信日蓮宗的,怎麼能給願證寺上貢?以後還好意思到廟裡去?”
中野丸太郎早有計較,譏諷道:“那你倒是去找日蓮宗的和尚啊!那群和尚隻收禮不辦事,每年的香火錢不如養條狗,狗還能幫著防賊呢!”
藍杉壯漢聞言大怒,卻自知理虧,無言以對。
須臾又有白發老者搖頭道:“聽說以前的領主織田信孝大人,又回來得勢了,他們家曆代,跟一向宗可是不太對付啊。”
中野丸太郎笑答:“您卻不知,現在近畿最得勢的,乃是平手大人,織田也得聽平手的,而平手氏跟一向宗,乃是姻親!京都東麵正在新建的瀨田城知道嗎?就是平手家少主專門為了迎娶石山本願寺的大小姐,才動工的!還有兩三個月估計差不多了,倒時候有空去那看看,就知道平手氏與本願寺關係密切,牢不可破。”
白發老者仔細思索一會兒,勉強點頭,表示可以接受。
又有留著小胡子的瘦小少年提出質疑:“咱們幾個村加起來,二千石糧食五千斤醃魚問題不大。除了貢稅之外,倒也還能應付願證寺的要求。但是長島真的隻要這麼一點?沒有彆的條件?”
中野丸太郎頓時不悅:“你這話,倒像是說我瞞騙似的!高僧們做事你不知道?素來有文書作憑證,到時一對照,就知道具體數字究竟多少,是不是我胡吹大氣了!”
小胡子少年嘿嘿一笑,摸著後腦勺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眾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則上是沒了反對意見。
但具體的細節顯然還得商量。
有的人表示物質上的憂慮:“多出一份供奉,倒不至於餓死,但是日子就難過了。可是這水患也不得不除,咱們人力物力又實在不夠。”
有的人關注於禮法層麵:“要是按您說的這麼做,那以後就等於是,既給織田家納稅,也給願證寺上貢,這日後官司一旦打起來,怕是糊塗不清了。”
有的人著眼分配方案的問題:“給織田家的稅,是五個村子各算各的。但給願證寺的是不是必須一起算?那是平分?還是按人頭算?或者按土地算?”
大把問題擺在麵前,一半以上是中野丸太郎也無法回答清楚的。
畢竟他也就隻能跟長島願證寺的中層僧侶拉到關係,真正的上層根本巴結不上。涉及到敏感問題,也是不明所以的。
但這廝平日本來一向就是半瓶水晃蕩,仗著在廟裡讀過書,在村子裡好為人師,假裝什麼都懂,早已積累了豐富的忽悠經驗,倒也不慌不忙。
隻見中野丸太郎從容一笑,作胸有成竹狀,學著一向宗高僧布道的模樣,淡定地揮了揮手,高聲道:“不要亂,有問題一個一個來!相信我,一個一個解答之後,你們就能意識到,隻有長島願證寺才是最好的救星了!”
說話時他語氣篤定,神情嚴肅,高舉雙手,渾身上下充滿了救世情懷的光輝,一下子鎮住了絕大多數人。
大聲的議論和質疑頓時消失,靜了片刻,才有人小心禮貌地上前提問。
中野丸太郎麵色欣然,正準備聽清問題,再展身手,忽而旁邊傳來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