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2)

瀝川往事 玄隱 18808 字 4個月前

我挽著瀝川的手臂,走向畫廊左側的來賓簽到處。瀝川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我仔細研究,一個字母看不清,估計是法式拚寫。然後,我簽上我的名字,小得像螞蟻,緊緊貼在他名字的下麵。

他低頭看我:“為什麼你的簽名要寫得那麼小?”

“你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

“再簽一次,行不?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我名字有後綴。”

我簽了一個大的,蓋在他名字的頭頂上:“這樣可以了嗎?”

他莞爾:“可以了。”

“王先生,畫廊後廳有專門為您安排的休息室。”負責接待的女生細聲細氣地說,顯然有人事先交待過她,“出這道門往左就是。”

“謝謝。”瀝川把我手上的簽字筆一放,問:“掛衣間在哪裡?”

“哦,就在這裡。”女生笑盈盈地說,她不敢看瀝川,卻是滿麵通紅。

瀝川替我脫下大衣,連同他自己的風衣一並交給她。

女生被他的紳士派頭打動了,拿著風衣假裝想什麼,發了一陣呆,半晌,遞給瀝川一個紙牌:“憑這個取衣服,請拿好。”

畫廊的燈光不明不暗,幽幽的從天花板上灑下來。四壁懸著油畫。當中是幾個古典風格的隔窗。後現代的繪畫,擺放在純粹古典園林風格的畫廊裡,顯得很彆致。

“你喜歡看這些畫嗎?”瀝川在一旁問。

“不大喜歡,也看不懂。”我說,“不過這畫廊的設計倒挺彆致,我很喜歡。”

我看見他臉上有得意的笑容。

“是你設計的?”

“不然人家為什麼請我來?”

“那麼,王建築師,你是屬於什麼風格的?”

“自然主義。儘可能超越時代的限製。”

我想起一位我熟悉的先哲:“是不是就像莊子那樣?”

“哦,你也知道莊子?”他有吃驚,“莊子是我最喜歡的中國哲學家。”

“哥哥,你隻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我笑,“跟我談莊子,是不是有點奢侈?”

“我讀過法文譯本,上大學還選過這門課。可惜教授是個中國人,口音太重,弄到最後我還是一知半解。不過,你也不是中文係的,關於莊子的知識,咱們應當是半斤對八兩吧。”

“我父親是莊子哲學的真正實踐者。他向往自然,所以從城市來到農村。我們家不用電話,不裝電視,連自行車都不買。我爸從小就告訴我,走路比什麼都好。不過,我和我弟都背叛了他。沒有自行車,我們求外公掏腰包;沒有電視,我們攢零花錢逛錄相廳。”

他很吃驚:“是嗎?你父親拒絕現代文明?”

“我父親說,現代和古代沒有本質區彆。”

“發人深省。”瀝川看著我,臉上有笑,淡淡的,意味深長的。

畫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但都是些打扮古怪的現代派畫家。年輕人占了多數。葉季連幾次忙裡偷閒地過來和我們搭話,還說以後有空約我去逛街。我以為女畫家都很高傲,想不到她竟如此隨和,不禁有點喜歡她。

我偷偷看表,才過了十分鐘,問瀝川:“站了那麼久,你累不累?”

“不累。”他雖帶著拐杖,其實站立的時候,很少真正依賴它們。

“哎,我覺得,其實,這個畫廊裡還是那麼一兩個人,不大像畫家。”我看著人群中的一個人,說。

“是嗎?”隨著我目光,瀝川看見一個穿著灰色西服,國字臉,胸口彆著一隻鋼筆的中年男人。他好像一直在找人,然後,他好像找到了他想找的人,然後,他筆直地向我們走來。

彼時,我們正和一群中央美院的學生們站在一起,想儘快把時間耗掉。他們在那裡大談康定斯基,我們假裝在聽。

“請問,您是王總嗎?”那個中年男子說。

瀝川微怔,繼而說:“先生您找哪位?”

“CGP Architects 的王瀝川先生。”

“我是。”

那人遞上一張名片:“東風玻璃廠廠長,許建國。”

我納悶,怎麼玻璃廠的廠長也到後現代畫廊裡來了?

“許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嗎?”

“王總是香榭大廈、萬科新城和龍崗酒店的主設計師,對嗎?”

瀝川遲疑了一下,說:“嗯。”

“我們廠是資深的國營大中型企業,可以生產這三個項目所需的雙層呼吸式玻璃幕牆。”

“我隻負責外觀和園林景觀設計。您應當和施工部門打交道。”

“我們查過先生您的背景。您是A&E,這意味著您是建築設計師,同時也是建築工程師。如果您說為達到設計效果需要某種建材,施工單位非買不可。”

瀝川不動聲色:“這種玻璃幕牆是高新產品,目前國內確有幾家工廠生產,但技術指標不夠過硬。我們一般是從歐洲進口。”

“王總,我們廠能夠生產出達標的幕牆,在價格、安裝方麵,您可以替房產單位省下不少錢。此外還可獲得支持本土工業的美名。何樂而不為?”

“外層玻璃的生產貴廠可能不成問題,可是,內層玻璃的Low-E塗料隻怕不容易過關吧。此外,幕牆的安裝技術難度也很大,要和暖通係統對接良好,我們通常是請瑞士專業安裝谘詢公司來負責。”

“事在人為。我們廠具備建築幕牆專項設計甲級資質和建築幕牆工程專業承包一級資質,且有兩年以上呼吸式玻璃幕牆施工業績。此外,我們特地重金從瑞士請來了安裝顧問。”

“哪一位顧問?”瀝川問。

“密林公司的安魯斯先生。”

“您等等,我打個電話。”瀝川掏出手機,拔號,然後,他說了近五分鐘的法語,收線。

“是安魯斯讓你來找我的?”瀝川說,“你送了他多少錢?嗯?”

“我有三千職工,有足夠的生產能力,隻是沒有足夠的訂單。三千職工,外加家屬,一萬多人。嗷嗷待哺。”

瀝川不懂那個詞,看著我,我用英文說:“就是等您救命的意思。”

“許先生,您對您的工人負責,我對我的項目負責,各司其職,您說呢?這不是演電視劇,彆跟我來感情戲。”

我傻眼。說這人不會中文吧,該叫板的時候他一點也不含糊。

“王總,您不大了解中國文化。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們的文化講感情,講人情,講交情。”許建國不卑不亢。

瀝川用英文問我:“這是你們的文化嗎?”

我說:“是的。這位廠長顯然很有和資本家鬥爭的經驗。”

“資本家?”瀝川眉頭不自覺地挑起來。

“也就是您的階級本質。”我補充,仍用英文,旗幟鮮明、堅定不移地站在祖國同胞的一邊。

“許廠長,你們的玻璃幕牆對應的是什麼空調係統?”

“AVA係統,節能,環保,健康,舒適。王總,我不指望您現在拍板,隻希望您能抽空到我們廠來看一看生產情況和樣品。”

“您的工廠在哪裡?”

“沈陽。”

瀝川想了想,說:“這樣吧,您明天到我的辦公室來細談,好嗎?這是我的電話,請您先和秘書小姐預約一下。”他寫給他一個電話號碼。

那位廠長接過紙條,很嚴肅的握了握他的手:“王總,謝謝您給我們廠這個機會。”

“不客氣。”

那位廠長迅速告辭,很忙的樣子。

趁這個機會,我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時,看見瀝川在和江橫溪及夫人談話,我沒有過去打擾,自己一個人站在畫廊看畫。

明天考聽力和口語,我在心中默誦單詞。

過了一會兒,有人站到我的身邊,問:“小姐很喜歡這幅畫嗎?”他說,“我看您在它麵前站了很久。”

我轉身,說話的是一位文質彬彬的青年,很古典的書生麵容,清峻,優雅,隻是發型有點怪,有點放蕩不羈。

“李濤。木子李,波濤的濤。”他自我介紹。

我抬頭尋找瀝川,希望他過來救我,他倒離我很近,隻是背對著我,和江橫溪夫婦談得正歡。

“是啊,”我作深沉狀,“挺喜歡的。”

“那麼,依小姐看,這畫的主題是什麼?”他繼續問,顯得很感興趣,很想聽我談一談的樣子。

我連忙仔細看那幅繪畫。畫的是一張人臉,不過,臉上的五官是女人下身的性器。

我咽了咽唾沫,沉默片刻:“這是一張人的臉。”廢話。

李濤迷惑地看著我,等著我說下去。我隻好繼續說:

——“人的臉……是公共的,每個人都可以看見。”

——“人的身體,是隱藏的,欲望的,不可見的。”

——“所以這張有身體的臉,意味著欲望由隱藏變成了公開。嘴與陰道重合,說明後現代的性與古代的性有本質的區彆。”

“什麼本質區彆?”李濤饒有興致地問。

“載體變了。是吧。後現代的欲望是通過嘴而不是通過性器官來表述的。”

奶奶的,我豁出去了:“嘴是什麼?嘴象征著什麼,你說說看?”

四兩撥千金,一個問句打回去。

“語言?”他試探地回答了一句。

我啟發他:“語言,聲音,符號,文本,口頭,非正式傳播……”

“所以……”

“後現代的性要通過文本來獲得滿足,而不是感官。正如這副畫。我覺得,你其實應當在這個角落裡增加一個東西。”

“什麼東西?”他悚然。

“一顆石頭。”

“為什麼?”

“石頭沒有欲望。”我得出結論:“從沒有欲望的東西中生出了欲望,隻有後現代藝術家的想象力才可以做到。”

再看瀝川,他背對著我,肩膀笑得發抖。

李濤恍然而悟,說:“小姐高見。我正是這幅畫的作者,您的理解對我有諸多啟發。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聽過這麼深刻的分析了。請問,您有電話號碼嗎?有空的時候,我可以請您喝咖啡嗎?”

一隻手掰過我的肩,瀝川施施然擠進來:“沒有,她是大學生,沒有電話號碼。”

“哦。”李濤不滿地看了瀝川一眼,覺得他過來打斷我們的談話,很粗暴。不理瀝川,繼續指著旁邊的一幅畫說:“小姐,那幅畫也是我畫的,可以聽聽你的高見嗎?”

我將目光移過去,隻看見一團鮮紅奪目的油彩。

紅的像血。當中幾條枝狀細線,深紅色的,血管的一樣擴張著。

我趕緊低下頭, 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瀝川。

我想保持鎮定,但腦中一片空白,我聽見我在說:“瀝川,帶我離開這裡!”

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醒過來,看見自己躺在一張很舒服的沙發上。嘴裡甜甜,好像喝了糖水一般。

瀝川坐在旁邊,握著我手。

“想喝水嗎?”他問。

我搖搖頭。

“怎麼不告訴我,”他的臉崩得緊緊的,“你有暈血症?”

“一向不嚴重。”我緩緩地呼吸。

“可是,你還看恐怖片……”

“我以為那樣可以治好我。”

“不是你自己的血,你也暈嗎?”他好奇起來。

“我專暈人家的血。看見自己的血反而不暈。”

我想坐起來,他按住我,“再躺一會兒。”

“你是天生就這樣,還是有什麼心理因素?”

“我媽生我弟,大出血而死。”我說,“當時我在她身邊。”

“是嗎?什麼醫院生孩子允許小孩子在場觀看?”

“我媽是在我家生的我弟。她不肯去醫院。”

“為什麼?”

“她很自信,結果出了事,鄉下醫療條件差,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媽媽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會有事,臨死之前還問我,喜歡不喜歡我弟弟。”

瀝川沒有說話,一直摸著我的臉,我的頭發:“我也沒有媽媽。我媽媽很早就去世了。車禍。”

“你媽媽是做什麼的?”

“這樣和你說吧,”他自己喝了一口水:“我是建築設計師,對不對?”

“對啊。”

“再往下聽你就得嫌煩了。”他說,“我哥哥也,我爸爸也是。我媽媽也是。我叔叔也是。我爺爺也是。”

“你奶奶也是?”

“也是。你還想繼續聽我家人的職業嗎?”

“你堂姐是不是?你有堂姐嗎?”

“也是。”

“瀝川,這個,你們家的曆史,也太乏味了吧。”

“就是這樣。嘿嘿。”  我挽著瀝川的手臂,走向畫廊左側的來賓簽到處。瀝川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我仔細研究,一個字母看不清,估計是法式拚寫。然後,我簽上我的名字,小得像螞蟻,緊緊貼在他名字的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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