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2 / 2)

瀝川往事 玄隱 12534 字 3個月前

我和瀝川穿的是一模一樣的衣服:灰色高領毛衣,牛仔褲,旅遊鞋,外套一件深藍色的風衣。瀝川說,這種打扮,走到路上,一看就是一對情侶。其實,除去手中那根無法離開的手杖,瀝川穿任何衣服都像香水廣告的模特。而我,走在大街上,對著玻璃孤芳自賞,自詡有兩分姿色,和瀝川的相比,就太普通了。我都不大好意思和他走在一起。

因為擔心過敏會引起皮膚感染,瀝川在我的苦苦哀求下,沒有戴假肢。他在自己的bckberry上計劃了我們一天的日程:早上去官渡古鎮吃小鍋米線,購物,從姨媽家回來去大觀樓,蓮花公園,有力氣的話爬一下西山。晚上去金馬坊,到駝峰酒吧喝酒,去LDW吃米線。瀝川的一大特色是,他每天早上起來,洗漱完畢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一個“To do list(今日要事)”,並時時檢查他的各種計劃:周計劃、月計劃、年計劃、五年計劃,自認為是個很會安排時間的人。

瀝川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學中文喜歡偷懶。比如在路上,如果看見什麼招牌是英文的,哪怕是拚音,他就不記中文了。我問他,什麼是LDW?

“老滇味啊!”他得意,覺得比我更雲南。我暈。

我姨媽捧著大菜籃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姨父隻是莫衷一是地笑笑,我知道他比較好對付。剩下兩位表姐和姐夫,袖手旁觀。小男孩豆豆,東張西望。

“姨媽,這是王瀝川。我的……”我舔了舔嘴唇,“朋友。”

瀝川微微頷首:“姨媽,您好。”

我不得不說,此時的瀝川目光深邃,神態矜持,氣質清貴,言語坦蕩,給人一種攝人的魄力和壓力。

我姨媽打量著他,半天,點了個頭,沒有說話。

倒是我姨父開了口:“明白了,你這丫頭就是為了他,和你爸大鬨了一場。大年三十,離家出走。”

我臉皮挺厚地點點頭:“姨父,我買了您喜歡的糯米茶。”先找軟的捏,個個攻破。

“哎呀,又要你破費。”姨父不顧姨媽鐵青著臉,笑嗬嗬地。看樣子他還想再說兩句緩和氣氛,剛要張口,姨媽生生打斷他:“小秋,外麵挺冷,到屋裡坐去吧。” 她指示我表姐夫:“小高,你幫小秋提下東西。”

她的話裡,完全沒有邀請瀝川意思。

立時,我的脖子有些發硬,伸手將瀝川一挽:“不了,姨媽。我和瀝川還有點事,改天再來給您拜年。”

自從我媽去世,姨媽在我們家,就有特殊的權威。我爸常常把她看作是我媽的一道影子,對她是又親又敬。可是,我騎了十個小時的自行車從個舊跑出來,不是為了讓瀝川站在我姨媽麵前,忍受恥辱。

瀝川將我的手輕輕一撚,淡淡的說:“小秋,好不容易來趟昆明,應當看看姨媽。我下午再來接你。”

然後,他平靜地對所有的人都笑了笑,說:“祝大家新年快樂。” 說罷,放開我的手,走向自己的汽車。司機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站了出來,為他拉開車門。

就在這時,我姨父忽然大聲道:“等等,王先生。難得來趟昆明,請和小秋一起上來喝杯茶吧。”

珠珠姐趁機說:“是啊是啊,我們買了很多菜,一起吃個便飯吧!”

我姨媽對這兩個吃裡扒外的人怒目而視。

大家一起走到宿舍門口,我姨媽看著瀝川,說:“王先生,樓上不好走,你需要人背你上去嗎?”

“不需要,姨媽。”瀝川說,“您先請。”

除掉話音裡的挑釁,姨媽其實說的是實話。她家住七樓,樓梯又窄又陡,每層樓的轉彎處還堆滿了雜物。就是常人上樓都不停地變換身子才得通過。就是這種房子,當年我姨父若不是憑勞動模範的資格,還分不到。

自家人熟門熟路,隻聽見蹬蹬蹬幾聲,我姨媽、姨父、表姐、豆豆、表姐夫們都不見了。剩下我陪著瀝川,一步一級,慢慢往上走。到了三樓,瀝川倚著牆壁,稍稍休息了一下。他說:“你彆老站在我後麵。萬一我摔倒,你豈不是要跟著跌下去?”

我說:“我就是要跟在你後頭。萬一跌倒了,還可以攔著你。”

他沒再多說,用拐杖點了點樓梯,示意我先上去。

沒辦法,我隻好走在他前麵去。繼續陪他往上走。

走到六樓,我一眼瞥見他鞋帶有些鬆,正打算彎腰下去替他係好。他攔住我:“我自己來。”

“這個也跟我搶?”我白了他一眼。三下五除二,把繩結拉得死死的。

“上次你這麼一係,害得我隻好用剪刀剪開。”他嘀咕了一句。

我站起身,問:“你該不會連那雙鞋也扔了吧?”

“可不是。”

得,這人從來不拿錢當錢,我跟他較什麼勁呢。

到了七樓,姨媽家的人早已進了屋,隻有姨父還守在門邊替我們拉著彈簧門。瀝川連忙上前將門拉住,我從他胸前擠進屋去。然後,他進門,替我脫了風衣,連同他自己的那件,一起交到敏敏手中。他殘疾的樣子,在眾人麵前,一覽無餘。我看見敏敏的身子微微一怔。其它的人,則都在極力掩飾驚奇的目光。

“坐這裡吧,瀝川。” 我指著客廳裡唯一的一個有扶手的單人沙發,不由分說,就把他往那邊引。其實那是姨媽的專坐,她老喜歡坐在那兒打毛衣,看電視。

在公共場合,瀝川會堅持穿戴假肢,因為他的身體若沒有接受腔的支撐,很難坐穩。如果沒有假肢,在比較堅硬的椅子上端坐十分鐘他就開始覺得痛苦。

想不到瀝川迅速地覺察到了那個座位的特殊性,不肯坐:“我坐那張椅子上就可以了。”說完,徑自走到一個木椅子旁邊,坐下來。

表姐一個一個地派茶。

姨媽喝了一口茶,問道:“王先生什麼時候來的昆明?”

“今天早上的飛機。”我替他說。

“王先生今年多大?”她橫了我一眼,又問。

“二十五。”

“你追我家小秋,追得還挺緊的呢。”

“不敢當,笨鳥先飛。”說這個人不懂中文,反應倒挺快。

“撲哧”,我和表姐一起笑,差點把茶噴出來。

“王先生……瀝川,是嗎?你在哪裡讀書?和小秋是同學嗎?”姨父問。

“哎,你這老糊塗,一個十七,一個二十五,人家大我們家小秋八歲,怎麼可能是同學?”姨媽數落他。

“我不是也大你八歲嗎?八歲挺好,吉利。”姨父不服氣地爭道。

瀝川說:“我已經畢業了,現在北京作建築設計。”

姨媽點頭:“建築設計倒是個好職業。王先生,你老家在哪裡?”

開始查戶口了。

“唔……北京。”

“北京?北京房子很貴啊!小燕她媽上次探親回來說,一個簡單的兩室一廳,就賣一百萬。你說,北京人一個月得掙多少錢,才不當房奴?”

“姨媽,瀝川在北京,收入不錯。”我三言兩語,堵住她的嘴。

“你知道,兩個人在一起,錢不是最重要的。”姨媽話鋒一轉,“重要的是,一個男人,要懂得負責。”

話裡有話,瀝川保持沉默,一副衷心接受組織教育的樣子。

“王先生,你二十五歲,應當找和你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做朋友。小秋剛上大學,什麼都還沒開始,樣子和心智還像個高中生。她自己沒有判斷力,王先生,你倒要幫幫她。”

“姨媽——”

“大人說話,小孩彆插嘴。”姨媽板起臉。

瀝川避重就輕:“姨媽,小秋既能乾又有主見,獨立生活的能力很強,我不覺得我需要幫她什麼。”

可惜他不知道我姨媽和我爸是死黨。我爸的意誌,她一向是堅定不移地執行者。不然,我爸那麼倔的一個老頭,不會對她尊敬有加。當年我弟想到姨媽家過暑假,其實是想看《神雕俠侶》。我爸一聲叮囑,那個暑假,我弟不但沒看著《神雕》,連《新聞聯播》都沒看著。

“說到獨立生活的能力,”姨媽話鋒一轉,拿出殺手鐧:“王先生的身體狀況,自己還需要人照顧。我們這些做家長的,怎能放心將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交給你?”

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恨過姨媽。因為這句話,我有點恨她。我開始啃自己的指甲。每當憤怒而無處發泄的時候,我就下意識地要咬自己。

瀝川拿開我的手。沉默片刻,說:

“姨媽,人生之中,旦夕禍福,難以預料。我不需要小秋照顧我,我會好好照顧小秋。請您放心。”

他說得麵不改色,不卑不亢。姨媽張了張口,無話可說,便向姨父使了一個眼色,讓他說話。

姨父沉吟片刻,說:“瀝川,你愛吃餃子嗎?我們今天包餃子。珠珠她媽,快去切菜吧。”

趁著姨媽怒氣衝衝走向廚房,姨父拍了拍他的肩膀:“彆介意。你姨媽平時還是挺慈祥的。”

瀝川淡淡一笑:“哪裡,姨媽說的也是實話。”

從進門的那一刻起,我一直在想找什麼理由才可以帶著瀝川溜之大吉。可我上海的表姐夫一聽說瀝川做的是建築,頓時就和他聊上了:“王先生做的是建築設計?我在宏都地產,對這行裡的人挺熟的,你在哪家事務所供職?”

“是家瑞士公司,CGP ARCHITECTS。”

“聽說過,聽說過。王先生外語一定很好吧。北京的情況我不熟,上海有它的分部,行業聲譽非常棒。外觀和園林設計格外有名。就是生意太忙,我們拿錢請人,還排不上隊。上海分部有兩位外國設計師特彆牛,可惜都不會中文,和他們講話要請專業翻譯,一小時五百塊。”姨夫轉頭看著我,說:“當時小秋發現自己的專業是英文,還老大不樂意。你看看,學好英文,一樣掙大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