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1 / 2)

瀝川往事 玄隱 7796 字 3個月前

瀝川回到昆明的第二周就收到幾個從瑞士寄來的巨大包裹:他的輪椅、常用藥品和衣物。然後幾乎每隔一兩周我們就得跑一趟郵局,寄來之物包括餐具、文具、床單、和巧克力。瀝川的奶奶甚至寄來了一個瀝川常用的單人沙發。我們不斷地在工作人員好奇的眼光中將各種形狀的包裹領回來,東西堆滿了各個角落,輪椅在拆包的第一天就直接塞進了床底。

以前工作時,因為經常開會、談判和見客戶,瀝川一天八小時都會戴假肢。對於高位截肢的人來說,這是件極不舒適且需要毅力的事。他的身體會大量出汗,若不小摔倒,還會有骨折的危險。幾次病重之後,他身上手術過的部位肌膚更加脆弱,使用假肢的時間受到極大限製,近兩年他已被迫改用雙拐行走。

但是,隻要還能站起來,瀝川絕對不用輪椅。他說輪椅讓他看上去很像個殘疾人。

聽見這話我窘掉了。

瀝川糾正說,他是殘疾,但他不想看上去很殘疾。

我繼續窘。

瀝川說雖然這麼多年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樣子,也知道有些事不方便去做,但他不喜歡看見人家用對待殘疾人的態度來對待他。具體來說,他不喜歡被人特彆關注或照顧。哪怕是口風裡不自覺地露出來也會讓他不自在。

他隻想做個很普通的人,隻想讓大家以平常心來對待他。

而我,謝小秋,在這方麵是個壞典型。

回來後的第三天,他水土不服發過一次高燒,我送他去醫院,緊張得就好像世界末日。瀝川打了一劑退燒針就回家了,死活不肯住院。他不敢在醫院裡呆太久,怕我會崩潰。

我說我神經沒那麼脆弱,他還是花了一晚上的時間安慰我。告訴我他的病情好轉了很多,目前沒有惡化的跡象,讓我儘管放心。

接著他又詳細地向我解釋了一個又一個的醫學名詞,還把常用的藥拿出來給我看。

儘管如此,我還是度過了兩個不眠之夜。

我怕瀝川死在我懷裡。比他活著離開還要怕。

從那天起,瀝川開始叫我honey.

我們打開的第二個包裹裡裝滿了瀝川的衣物。整套的西裝、領帶、襯衣、T恤、牛仔褲、鞋子、內衣……襪子。我猜想,可能是霽川和Rene將瀝川的衣櫃倒了個兒,裡麵有什麼東西也不細看,一股腦地都塞進這個足有小型冰箱那麼大的紙盒裡。

衣物全部掏出來,堆了滿滿一床。

“瀝川,”我歎氣:“中國是個紡織大國,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哥還要給你寄衣服,這裡又不是買不到。”

“紡織大國?我怎麼不知道?”

“絲綢之路你總該知道吧?”

他頓了頓說:“Honey,我不隨便買衣服的。”

“那還買了那麼多——”

“我向來買一件是一件。這裡的每一件衣服都很合身,有一大半是量身訂做的。特彆是褲子。”

他掏出一條牛仔褲:“你看,這樣的牛仔褲你就買不到。”他穿上給我看,果然合身。右側的褲腿被裁縫齊根剪掉了,沿著身體的形狀妥貼地縫好。

“這也不難,難道昆明就沒有裁縫了嗎?”

“昆明有裁縫,不過我不喜歡被人家量身體。”

真古怪,我笑了:“這麼說,寄這些衣服過來是你的主意?”

“對。”瀝川雙眸炯炯地看著我,“我隻穿自己選的衣服,以及我的裁縫幫我做的衣服。Period。”

每當他被我問得不耐煩了,就喜歡用這個詞:period。 句號。

“嗬,還說你沒有少爺脾氣——你個小資。”

十年來我並沒有和瀝川共同生活過很長時間。我們住在一起的日子加起來不超過一個月,住的都是設施完善的高級賓館或豪華公寓。

我們從沒住過這種黑暗陳舊、樓道肮臟的老式樓房。

瀝川到這裡的頭一天就開始做清潔。每天都要洗碗、洗鍋、洗鍋蓋、連醬油瓶也不放過。然後擦桌子、拖地板、洗馬桶、倒垃圾。我戲稱他為“清掃狂”。他說德語裡真有這個詞,叫“Putzteufel”(清掃魔鬼)。瀝川還將清潔的範圍擴大到一樓的整個樓道,受到左鄰右舍的一致好評。

瀝川有著令人驚訝的平衡能力。他可以長時間地站得筆直,昂首挺胸,一動不動。如果不看下身,你甚至猜不出他隻有一條腿。瀝川說,他是滑雪高手,差點被教練慫恿著參加殘運會。但當時他一心一意想當建築師,就放棄了。

說到這裡我問他:“你不是學經濟的嗎?為什麼又轉行了?”

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因為我哥哥。”

“因為你哥哥?”

“手術後,他擔心我在大學裡不能照顧自己,決定轉校到芝加哥。芝大也有建築係,隻是不如哈佛。我想了想,與其他轉校不如我轉校。我就去了哈佛。”

“啊……哈佛!”我想起那個著名的電影《愛情的故事》,“有沒有追過女孩子?

“頭幾年我幾乎不參加社交活動,”他說,“學業很重,壓得人喘不過氣。我日日學習到淩晨。”

“要這樣拚命嗎?”

“我爸曾在那個係執教,不想太丟他的臉。”

“唉,瀝川,瞧你這經曆,怎麼說也是一部勵誌啊。”

他擰我的耳朵。

將臥室裡唯一的一個五鬥櫃騰出來,我把我的衣服都塞進了紙盒。

瀝川攔住我:“噯,我不是這個意思嘛。”

“你的衣服這麼貴,得小心存放。我的衣服很便宜,隨便塞哪裡都可以。”

“不行,一人一半,要不我明天再買個衣櫃。”

“彆買了,房子太小裝不下。那就一人一半吧。”

我們坐在床上,花了一個多小時將每件衣服疊成很小的一塊,一點一點地塞進抽屜裡。

過了一會兒,瀝川站起來找拐杖。我到客廳將他常用的一對肘拐遞給他。

這對鈦合金的雙拐是按照他的身高訂製的。黑色的手柄,天然鈦色的光澤,輕若無物卻無比堅硬。

我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比了比,忽然發現了大問題。

“噯,瀝川你看,你們瑞士也有假冒偽劣產品!這兩隻拐杖的長度不一樣!”我忍不住替他委屈,“你用了這麼久都沒有發現嗎?”

其實瀝川有好幾對這樣的拐杖,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用的就是這種牌子,我幫他遞過很多次,從未關心過長度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