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光碎琉璃(1 / 2)

顏喬喬怔怔望著眼前的畫麵。

心神震蕩, 多年前的記憶紛至遝來。

在城隍廟中,她的雙眼無法視物,揮動一把短劍防止敵人上前, 於黑暗無聲之中對峙了很久很久。

她記得心臟在胸膛中瘋狂跳動,記得自己的小腿肚因為緊張而不斷抽搐,記得自己豎著耳朵尖, 捕捉周圍每一絲最細微的響動。

她不斷低聲安撫身後的孩童, 其實也是在自我安撫。

那時她不太明白,婦人為何一點動靜也沒有, 身後的孩童為何也無聲無息,一動不動。

如今總算是親眼“看見”了——

孩童變成了血俑,渾身的血液都被詭異的力量迫出, 順著地麵悄然湧向那個婦人, 婦人立在原地,雙手、脖頸和兩腮浮起一道道殷紅欲滴的血線,就像有生命的活物一般,蠕動著、扭曲著, 將地麵湧來的血流吞沒。

場景血煞邪詭到了極處, 然後少女卻對周遭的恐怖一無所知, 就像負重踩在即將破碎的薄冰層上,懵懂前行。

這一切,與顏喬喬多年的認知截然不同。

她以為自己隻是遭遇了一起普通的拐帶孩童事件, 以為自己麵對的是一個尋常的人販,以為身後護的是一群嚇破膽子的小鵪鶉。

也許她該慶幸當時什麼也看不見。

後來,官兵到了。

在她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城隍廟外麵終於傳來了馬蹄聲、甲胄兵刃鏗鏘聲。

軍靴踏入城隍廟,暴雷般的冷喝聲響徹四周。

一隻溫暖乾燥、帶著薄繭的手牽住了她的手腕, 將她帶離城隍廟。

他對她說,莫怕,沒事了。

變聲時期的少年音,很輕,很好聽。

是個小將軍。

顏喬喬當時其實很想哭,但她忍住了,沒有毀掉自己的俠女形象。她抿住唇,狠狠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根本一點兒都不怕。

手腕溫溫熱熱,能感覺到小將軍手掌和手指的形狀。

她畢竟是位驕傲又漂亮的少女,被陌生人這樣牽著,頗有些不好意思。她裝模作樣抬起頭,說了句傻話——“小將軍,天好黑啊!你們京陵皇都的百姓是點不起燈麼?”

他笑了笑,說不是,又說讓她閉眼休息,馬車會送她到醫館。

後來她治好眼睛,彆扭了許久,鼓起勇氣向人打聽小將軍姓甚名誰時,人家早已不知道去了哪裡,再無半點音訊。

顏喬喬從未想過,自己此生竟然還能找到小將軍。

那麼遠,那麼近。

她怔怔望著畫中的少年,心臟仿佛懸到了半空,跳得有一下沒一下。

少年左手牽著她的手腕,右手豎起掌,示意旁人莫要多言。

少年五官昳麗,貌若天人,氣質與如今一樣溫和。

她仰麵“看”著他,臉上猶帶著餘悸,又掩不住劫後餘生的喜悅。翹起的唇角背叛了內心的驕傲,笑得嬌憨燦爛。

少年垂眸看她,唇角也微微含著笑。

任誰看到這幅畫,都會以為這是一對情竇初開、青梅竹馬的小情人。

誰知道當時她就是個瞎的呢。

“好一個英雄救美!”身旁傳來韓崢帶著冷意的哂笑,“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原來如此。”

顏喬喬驀然醒神,斂了斂眸色,望向他。

隻見韓崢微眯著眸,視線落在畫中顏喬喬被人牽住的手腕上。

他輕輕磨著後槽牙,腮骨微動,唇角勾著譏諷。

顏喬喬心頭微震,一些不願回想的記憶轟然撞進腦海。

她記得,前世韓崢是如何赤紅著雙眼,壓住她,冷酷地折斷她的右邊手腕,讓她冷汗涔涔,痛到呼吸艱難。他肆意發泄一身瘋狂和暴虐,直到累了倦了,才會替她接續斷骨。

原來竟是……竟是因為,這隻手腕曾被那個人牽過?

這是何等病態的占有欲!

當然,韓崢後來瘋成那樣,也有她煽風點火的緣故——他深情款款的模樣著實令她惡心,她情願刺他、逼他,看著他露出最惡劣的嘴臉,然後肆無忌憚地嘲諷他——她甘願受罪,也不願與逆臣賊子虛與委蛇。

隨著記憶湧入腦海,手腕也傳來一陣陣冰寒入骨的刺痛。

她身軀微顫,大口喘著氣。

思緒很亂,一時難以理清。

“顏師妹還是自己一個人慢慢欣賞吧!”韓崢冷笑一聲,轉身便走。

顏喬喬定定神,望過去。

她明白了。原來韓崢前世離開琉璃塔,是因為看到了她與旁人的過往。彼時他將她視為私有之物,乍見這一幕,應當是氣血上頭,迫不及待要回昆山院找她問個明白——正好讓他逃過一劫。

眼看韓崢便要踏下琉璃階,顏喬喬瞳仁收縮,急急喊住:“且慢!”

韓崢腳步微頓,諷道:“怎麼,你二人的風花雪月還需旁人圍觀不成?我可沒這興致啊好師妹。”

顏喬喬將心頭情緒撇開,揚起笑容,懶聲道:“原來韓師兄這麼容易就認輸了啊?”

韓崢站在原地,似有遲疑。

片刻後,他沉聲道:“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誤解。我對心中裝著其他男人的女子,沒有半點興趣。”

“其實我和韓師兄一樣,今日才知道自己與殿下竟有這樣一段緣份。”顏喬喬感慨道,“那時,我雙目無法視物,並不知道他是殿下。而殿下……他日理萬機,心有大誌,哪裡會記得自己隨手幫助過的一個小女孩。”

“此話當真?”韓崢盯住她的眼睛。

“千真萬確。”顏喬喬毫不心虛。

這句倒的確是她的真心話。

殿下還救過江芙蘭呢,他哪裡又把她放在心上了。他是光風霽月真君子,隨手施恩,轉眼便不會記得。

韓崢望向塔壁上的畫。

此刻,紅光已漫過了這一整層琉璃塔,畫麵模糊在光焰之中,卻還是能看出畫中的少女顏喬喬雙目無神。

韓崢定定看了看畫中人的眼睛,信了她的說辭。

他神色略緩,目光複雜地望著她。

“你打算告訴他麼?”他問。

顏喬喬搖搖頭——其實她已經在殿下麵前傻乎乎地提過一次,隻不過她口中的故事與殿下的所見所聞……那叫一個風馬牛不相及,她也沒提小將軍。

“嗬。”韓崢輕笑,“還算沒傻到家。那位身份擺在那裡,注定與你不會有任何結果。”

“我沒有覬覦殿下。”顏喬喬眨了眨眼睛,轉開了話題,“韓師兄,我方才說你認輸,指的並不是什麼情情愛愛。我的意思是,方才你說自己不會怕,要陪我到塔頂去看看,誰知沒走幾層,你便認慫了。”

韓崢:“……”

顏喬喬又道:“韓師兄難道是怕了這個顧京?”

韓崢微微沉吟:“此人手無縛雞之力,倒是不足為慮。”

她慫恿道:“那便上去看看!”

說起來,這件事完全顛覆了她的認知。

在前世通報的琉璃塔事件中,顧京隻是一名無辜的受害者——有人對琉璃塔做了手腳,顧京在塔頂悼念亡妻,不幸殞身於崩塔之禍。事後,廢墟中查出了邪術留下的痕跡,案件便定性為西梁人作亂,意欲在京陵皇都製造恐慌。

殊不知,顧京深情悼念的亡妻正是邪道中人。

更沒想到的是,此事竟與顏喬喬有些關聯。

*

因為耽擱了片刻,二人來到琉璃塔十四層時,赤色光芒已然蓋頂。

置身這一層,仿若身陷幽冥血海。

塔壁上的圖案模糊不清,大致能看出講的是顧京從亂葬崗尋回妻子屍身,將她安葬,並在墳塋上方為她豎起琉璃塔的事情。

顏喬喬感到一陣牙疼:“人們懷揣著美好的期許,到這七寶琉璃祈福塔放燈祈願……卻拜了個邪魔。”

韓崢冷笑:“顧京當真是鬼迷心竅!”

再往上,光芒愈盛,如同血氣衝天,直視塔壁令人雙目不適。

顏喬喬虛著眼,大致看出畫的是顧京與亡妻相擁的畫麵——在他們身後,是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孩童血俑。

“為虎作倀,喪儘天良!”顏喬喬氣得渾身發顫。

西梁邪人殘忍陰毒,人人得而誅之,這顧京卻非但知情不報,還助她害人,真真是死一萬遍都不為過。

韓崢安撫道:“彆生氣了,今日我們便為民除害。”

顏喬喬張了張口,沒出聲。果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有顧京夫婦“珠玉”在前,竟讓韓崢顯出幾分眉清目秀。

韓崢笑著開了句玩笑:“此前不知,顏師妹竟是位正氣凜然的俠客。倘若日後在下遇到危難,還請女俠多多關照。”

顏喬喬看著眼前笑容爽朗的青年,心情不禁一陣複雜。

她彆開頭,沉聲道:“去塔頂看看。”

“好。”韓崢大步向上。

十六層已瀕臨塔頂,塔內略顯狹窄,通往最後一層的琉璃階就築在樓層中央。十七層塔頂上方的寶頂巨珠還未變紅,灑下一片澄澈光芒,順著琉璃階淌下。

韓崢頓住腳步,豎起手掌。

顏喬喬也聽到了動靜。

十七層塔頂有人!

煙嗓沙啞,徐徐念誦詭異的經文,不像祈福,倒更像是詛咒。

二人對視一眼,心道,顧京!

顏喬喬心臟“怦怦”直跳。知道顧京有問題的時候,她便想過尋常的官兵未必看得住他,眼下一看,果然如此。

韓崢比個手勢,示意他先上,讓她自己當心。

顏喬喬看著他的背影,心情十分複雜。她並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取韓崢性命的信念也依舊堅定,隻是看著這個對自己的前程一無所知、正準備行俠仗義的青年,心中難免有些悵惘。

顏喬喬輕輕掐住掌心,抬眸凝視韓崢背影。

不料韓崢忽然回頭。

視線相對,他的瞳仁微微放大,唇角難以抑製地綻開笑容,用口型對她說:“我很強,你放一百個心。”

顏喬喬:“……”

罷了。

*

韓崢與顏喬喬一前一後登上塔頂。

隻見塔壁中的赤色流光已漫過頭頂,正順著七麵精致玲瓏的塔體湧向塔頂最上方的琉璃寶珠,那寶珠中,白色光華起伏波動,層層疊疊,就像浮遊生物一般。

珠光正下方,顧京著一襲青衫,桃花眼、微笑唇,麵含盈盈笑意,口吐邪詭惡咒。

紅光與白光在顧京身上變幻交織,映著他那副天然的笑顏,看上去半佛半魔。

“顧京!”韓崢沉聲冷喝,“你的陰謀已然敗露,不想即刻就死,那便束手就擒!”

嗓音低沉,嗡嗡回蕩在狹窄的塔頂,引動琉璃壁,攪出清越之音。

顧京微笑著望過來,口中依舊持續在念咒,姿態優雅,仿佛身處禪房之中。

韓崢右手並起劍指,指尖蕩出半尺寒芒,足尖一蹬,身形直直掠上。

肘一曲,實質般的劍之道意架住顧京頸項,將他的身體摁上塔壁。

“閉嘴!”韓崢低喝。

顧京停止誦咒,啞聲道:“抱歉,沒想到有客會來,禮數不周,還望見諒。”

顏喬喬發現,自咒文停止之後,赤光向上漫湧之勢略緩了一些,在距離塔頂寶珠一尺處緩緩湧動。

“彆玩花樣。”韓崢冷聲道,“說,究竟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

顧京無奈地笑歎,抬起雙手,示意自己無害:“小兄弟這般凶惡,是因為看到壁畫麼?那是鄙人作的畫。”

“那又如何。”韓崢將劍意逼得更緊,顧京頸間滲出一線血痕。

顧京笑了笑:“因作畫而論罪,小兄弟不覺得很可笑麼。照這麼說,畫個山崩海嘯地裂,豈非十惡不赦之罪?”

他的嗓音異常嘶啞,語氣卻溫吞和善,配上那副老好人般的清俊笑顏,倒是彆有一種奇特的魅力。

韓崢沒被他唬住,嗬地一笑:“僅有物證自然不夠,遺憾的是你時運不濟,正好撞上了能要你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