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自作多情(1 / 2)

漫天星光近在眼前。

白玉樓台發出盈盈微光, 柔潤而朦朧,此情此景,當真與身處月宮一般無二。

腰間橫亙著一道瘦而堅硬的手臂。

修長的手指抓在腰側, 指節因為用力而隱隱發顫,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那隻手的溫度和形狀。

顏喬喬覺得自己的腦袋當真變成了一顆木球,運轉十分艱難。

頂著這顆木球, 她喃喃說道:“君要臣死, 臣不得好死……”

公良瑾:“……”

顏喬喬一動也不敢動。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後腦勺就擱在殿下頸側, 方才說話時,他的唇距離她的耳朵尖隻有半寸距離。

她的心臟不知道懸到了哪裡, 仿佛不是在胸腔跳動,而是在耳畔。

“怦、怦怦、怦怦怦!”

心口一絲一絲泛著奇異的麻意,又酥又癢。

“殿、殿下……”

“說你兩句便不活了?”他氣得笑了下, 清冷的氣息重重拂過她的耳畔,那隻環在腰間的大手下意識地將她抓得更緊。

隻怕一鬆手,她又要尋死覓活。

顏喬喬被他箍得疼痛, 腦子倒是清醒了幾分,後知後覺回味了一下他的話, 詫異問道:“您不是要罰我跳樓嗎?”

公良瑾:“……”她到底是怎麼活著長大的?

他深吸氣, 吸到一半, 及時屏息,抬手扶住她的肩膀, 將她從他身上推起來。

顏喬喬軟軟站穩,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又出了烏龍。

眨了眨眼,居然沒有感覺臉熱,而是覺得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在殿下麵前,她的形象已經是個妖魔鬼怪, 若是什麼時候正常了,興許殿下還會不習慣。

“所以殿下真的不是要罰我跳樓嗎?”她謹慎地再確認一遍。

公良瑾被她氣笑了,一時竟是接不上話。

顏喬喬怔怔看著他,見他那雙清冷黑眸並沒有彎起來,顯然不是真笑,然而精致的薄唇卻微微向上勾著,假得精雕細琢,漂亮得叫人頭暈目眩。

半晌,他無奈吐字:“說你幾句而已。”

“哦……”顏喬喬放下了心,心安理得地抬眸望向他,一臉正氣剖白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殿下要教訓我,我自會好好聽進心裡去,怎麼也不可能尋死覓活!”

他看起來似乎是拿她沒什麼辦法了,黑眸顯出幾分疲憊。

“顏喬喬,”他歎息道,“我隻長你一歲。”

顏喬喬:“?”

“未及弱冠,”公良瑾心很累,“不是德高望重的長輩,你與我說話,不必如此。”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然後無腦點頭。

公良瑾:“……”

他麵無表情道:“想說什麼便說。”

顏喬喬謹慎地觀察他片刻,抿了抿唇,問:“所以殿下您真的不罰我了嗎?不會再秋後算賬?”

畢竟,她可是乾了件大事啊。

“……”

公良瑾負手走到一旁。

“大夏不以誅心論罪。韓崢害你落水也好,你害韓崢墜塔也罷,沒有證據,我不追究。”他的語氣委實稱不上和藹,說到後麵更重了些,“但,切莫心存僥幸。倘若再有下次,我定會拿到證據,依律處置!”

顏喬喬知道,此事便算翻篇了。

她覺得殿下其實是有些憋屈的,明明知道她是凶手,卻因為證據不足拿她沒轍,讓她逍遙法外。

這便是君子可欺之以方。

她看著他的背影,心臟和眼眶都泛起了熱意。

他這麼好。她一定會好好守護他和他的江山,爭取不再做讓他失望的事情。

“殿下,”她輕輕攥著袍上的金邊,低低地問,“那我明日卯時,可以過來給您煎藥嗎?”

心臟懸了起來。

雖然,他點頭便有“春生”,他搖頭便有“秋瑟”,左右都不吃虧,但她私心裡還是希望不要被他厭棄。

“不必。”

“哦……”

也許是她的語氣失落得太明顯,他轉身望向她,多說了一句:“明日我要回宮,等不到辰時。”

她點點頭,笑開。

想了想,心虛地問:“是因為琉璃塔的事麼?”

他正待開口,不知想到了什麼,眉梢微挑,略略沉吟。

片刻後,他若有所思道:“儒道大家司空白,攜弟子入京,母後讓我見一見。”

這位大儒的名字可是如雷貫耳。

顏喬喬每次在考試之前臨時抱佛腳,背得最多的便是“白曰”、“白又曰”、“白沒完沒了的曰”。大儒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風土人情政治心術無一不精。

往前數三代,司空白都是公良氏帝君的帝師,而之前幾任君後,都是司空白門下的女學生。

顏喬喬並沒有把殿下回宮之事往“相親”那邊聯想。在她心中,明月般的殿下根本不可能沾染紅塵——想一想都是褻瀆了他。

對於她來說,司空白很單純就是一個在考試前夕令人瑟瑟發抖的傳說人物。

當然,像殿下這種十三門全優的學生,必定不會害怕參見泰山北鬥,他們的談話定是字字珠璣,說不定還要被記錄在案,出現在來年考卷上。

殿下可真是個神仙。

這樣想著,更覺得腳下的白玉台便是月宮瓊樓。

她舉目四望,心下感慨萬分——她的院子能夠成為明月下最醒目的一道風景,實在是非常榮幸。

看著那蓬紅紅火火的赤雲,顏喬喬忽然想到了什麼。

表情一點一滴凝固。

又一幕回憶湧上心頭。

她那滿樹赤霞株,曾經被韓崢斬掉了花枝。

大約,便是花燈夜之後不久。

韓崢在琉璃塔中看到她與殿下的過往之後,並未聲張。

他為何隻字不提,顏喬喬大抵也能猜測得到。琉璃塔傾崩,生死之危讓他一時顧不上小情小愛;等到他冷靜下來之後,知道質問毫無意義,乾脆便將疑竇埋進心底。

如今回望,便能想起那一日後他時常有意無意試探她,並且還做了些她當時怎麼也想不明白的舉動。

譬如……

他說過很多莫名其妙的話,像是“花種得這麼好,是特意給誰看嗎?”又或者是“我告訴旁人你與我在一起,是不是惹你生氣了?抱歉,我隻是太過開心,一時難以自禁。”

顏喬喬當時不懂他話裡有話,根本就沒在意。

她在庭院種花,自然是種給自己看,不然呢?難不成還能是種給蔣七八她們看——平日進出她院子的也就隻有那三個。

至於韓崢把他們在一起的事情告訴旁人,她更是沒有生氣的道理,畢竟她已經決定要同他成婚,遲些早些讓人知道又有什麼關係。

再譬如……

他拆了她的赤霞株。

韓崢特意讓人帶來許多他們西州特有的六角銅風鈴,硬要掛滿她庭院枝頭。

顏喬喬並不情願,這棵赤霞株是她入學昆山院的時候親手栽下的,一年一年看著它長得這麼大、這麼茂盛。她喜歡紅雲般的花株,每次看著它們,她都會覺得自己的院子生氣蓬勃。

她覺得把風鈴掛上去不會好看,於是讓他把銅風鈴掛在廊下。

韓崢懨懨地露出委屈的神情,高大的背影微微低垂,就像被主人傷到心的大狼狗,他聲氣低沉地說,好,掛廊下就是了。

那時顏喬喬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致,見他不高興,又想到他剛在琉璃塔九死一生,便沒精神再多事,於是叫住他,告訴他可以把風鈴掛在樹上。

她以為隻是掛在樹上而已,誰知等她下學回來,竟看到他把花枝斬了滿地。

遍地零落成泥。

她驚詫,愕然,她想質問他,又不知從何說起。

韓崢見她回來,得意洋洋地上前撫了撫她的腦袋。他滿身是汗,笑容燦爛。

他親手把滿地花枝收拾乾淨,然後一枚一枚掛上銅風鈴。

整整一夜,他都在那棵光禿禿的赤霞株那裡爬上爬下。次日她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疲憊眼睛,再看看滿樹搖晃的銅風鈴,許久許久,心中不知該作何感想。

她知道大西州的銅風鈴是祈福的意思。

他滿腔赤誠為她祈福,她若不領情、責備他,那便委實是有些好歹不分了。

他攬著她的肩,一次又一次問她是不是不喜歡,是不是不高興。他的聲音很大,興致十分高昂,不住地在她耳邊說,讓她不要鬱鬱寡歡,要快樂,要開心,要像他一樣對生活滿懷憧憬。

她其實隻是心疼那些被碾落泥塵的花株,它們陪了她太久太久。

後來韓崢時常爬到樹上去,慢悠悠擺弄那些風鈴,一擺弄便是大半晌。高高大大一個人,坐在禿枝上搖搖晃晃,朗笑聲傳到四麵八方。

那時候,總有人擠眉弄眼地笑話她,說她與韓師兄好得蜜裡調油。

思緒至此,顏喬喬腦海中“轟隆”一下,響徹驚雷。

從前不明白,如今已十分清楚。

韓崢這麼做,是在向身處清涼台的殿下示威,也是在宣示主權,不斷地提醒她,她已經完完全全屬於他。

這……

這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啊!她與殿下,前世根本沒有任何交集。

顏喬喬心頭湧起一陣濃濃的厭惡。

從前,她便不喜歡那滿樹風鈴,密密麻麻,夜裡還吵得她睡不安穩。如今知道那是韓崢的小人之心,更是渾身難受。

她輕輕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身軀難以抑製地顫抖。

韓崢那人,便是那樣!他總是以最大的惡意揣測旁人,心地陰暗得很。

前世她對殿下即便有過少年時的朦朧情愫,也絕無放任之心。她從未想過與殿下會有些什麼,一瞬間也沒有想過。

而前世這個時候,殿下的身體每況愈下,連琴也不曾彈過了。殿下偶爾登上這座樓台時,看到的不是眼前的豔麗風光,而是那光禿禿、密匝匝的銅風鈴,便如病弱殘軀……不知該多敗興。

這般想著,忽然悲從中來,眼淚潺潺而下。

公良瑾隻是轉個身的功夫,發現顏喬喬又哭成了一張小花臉。

公良瑾:“……”

“殿下……”她喃喃輕喚出聲,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情緒來得莫名,趕緊背過身,用手背胡亂地抹掉眼淚,“抱歉,我又失禮了……”

身後傳來堪稱溫柔的詢問:“怎麼了?”

聽到他的聲音,她忍不住哽咽著多問了一句:“殿下平日喜歡看那邊的花嗎?”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庭院。

他沉默了片刻,道:“喜歡。”

清冷平靜的嗓音,帶上了不難察覺的笑意。

顏喬喬:“!”

他喜歡,他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