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她的禁製(1 / 2)

顏喬喬拎著裙擺奔過山道。

遠遠看到那片燃著火紅赤霞株的台地, 顏喬喬感覺胸腔中的那顆心臟也燒了起來,火辣辣地奔騰跳躍。

上一次見到顏青,已是八年前的大婚宴。那日, 顏喬喬滿心惦記著失蹤的孟安晴,想要問一問大哥有沒有孟安晴的消息,卻始終找不到機會, 還惹得韓崢十分不快。

夜間韓崢不停地問她, 區區一個孟安晴, 當真值得她不顧自己一生一次的大婚?嫁給他,是否讓她不甘不願?

次日, 韓崢客客氣氣請走顏青,隻讓她站在小山坡上目送青州車隊離去。

回到王府後,他給她端來好大一碗避子湯, 盯著她一口一口灌下去。從此,那便成了陪伴她整整八年的常備湯藥。

避子湯又黑又苦又澀,至今舌尖上仍縈繞著那股味道。

顏喬喬甩了甩腦袋, 將那些陰暗潮濕的回憶驅逐出境。

她拎著裙擺,飛速奔過一條條鵝卵石山道, 跑到大喘氣時, 終於遠遠看見了自己的庭院門。

庭院對麵有棵赤霞株, 沒她院子裡那株長得好,勝在枝乾粗壯, 方便乘涼。花枝裡時不時飄下幾片火紅的花瓣,地上密密鋪了一層霞色。

灼豔豔的花瓣間,一身青色浮光袍子的顏青顯得特彆斯文俊秀、玉樹臨風。

當然顏喬喬知道溫潤外表隻是假象,顏青的性子……比較一言難儘。

顏青對麵站著細細瘦瘦的孟安晴。

“大哥!”

顏喬喬三步並兩步撲上前去,顏青回頭的瞬間, “嘭”一下被她砸了個滿懷。

對於顏喬喬來說,得知大哥和爹爹的死訊,自己藏在被窩和浴桶中偷偷無聲痛哭隻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情。

此刻忽然見到活人,自然是悲喜交織,淚如泉湧。

眼淚鼻水想也不想便往顏青身上抹。

“搞什麼搞什麼,丟人不啦。”顏青用兩根手指抵住她的腦門,將她往外推,“起開,敢弄臟我十七兩八錢銀子買的湖光錦我跟你急!”

顏喬喬:“……”是她親親的大哥沒錯了。

“嗚哇——”

身側另一個人哭得更大聲。

顏喬喬:“?”

她退開幾步,眼一抬,先是看到顏青那張斯文公子的假麵皮,視線轉動,便看到孟安晴站在一旁,哭成個大花臉。

顏喬喬當場就急了:“你又為了小賤人氣哭阿晴!你就不能檢點一點?”

話一出口便知道不太對,顏青此時還不認識蘇悠月呢。

隻不過前世那些舊賬堆積在心頭,今日又親身經曆了蘇悠月的拙劣陷害,實在是摁不住心頭的火氣——這就像夜間夢見情郎有了彆的相好,醒來之後雖知是自己的夢,卻忍不住要逮著情郎遷怒一番。

顏喬喬氣咻咻瞪著自家大哥。

她原以為他要炸毛和她急,不料顏青卻悠悠把一對眉毛挑成了拱橋,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誒嘿,你說對了,可不就是因為一個小賤人。”

顏喬喬:“???”直覺不太妙。

“嗬嗬,”顏青冷笑兩聲,“有個小賤人寫信要我查顏文溪,哎喲,這一查,還真查著顏文溪有鬼了!”

顏喬喬心頭一跳,抿緊唇角,直直盯住他。她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變得很急。

這一刻甚至顧不上吐槽那個魔性十足的“哎喲”。

因為她知道,顏文溪這人沒事則已,有事必是大事——前世韓崢害死父兄之後,便是扶植顏文溪上位。

顏青卻不繼續往下說了,他抬腳邁著八字步佯作要走:“嗬嗬你就混著吧,哪日被人賣了,還給人家數銀錢!”

顏喬喬無比心累頭疼。

樹下的孟安晴也不頂事,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連半句囫圇話都說不清爽。

“喬……喬,我,我不……沒、沒……”

顏喬喬憂鬱地看著顏青背影。

隻見顏青踱出三丈,腳一拐,繞個圈走向她的院子。

“還愣?”他用眼角斜著她,吊起嗓子怪聲嘲諷,“嫌不夠出名是吧,不然明天讓整個京陵流傳一下咱家的家醜唄?”

“……”

顏喬喬挽住哭得快要斷氣的孟安晴,同顏青一道來到自己的庭院門前。

昆山院的住所獨人獨院,每間庭院都設有禁製,外人無法擅闖。

客人到訪,隻能搖動傳訊鈴鐺請主人開門。

主人則是通過事先設置的門禁密匙開啟庭院。

顏喬喬抬手扶上黑沉沉的檀木禁製鎖,手掌陷落,手指在內壁的禁木之上輕車熟路地畫下一朵簡筆小花。

等待院門開啟的時間裡,她又憶起了一幕過往。

那時韓崢主動把他位於青鬆台的庭院門禁告訴了她,然後問她討要她的門禁密匙。

他說她身子太虛了,好幾次睡暈過去,他搖鈴搖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她都不曾聽見。他向她保證,說無事絕不會隨便闖她院子,平日來看她定會先搖鈴。他還說,昆山院幾對未婚小夫妻都知道對方的門禁密匙,除了他。

顏喬喬不太情願,但那個時候實在是神思渾噩,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致,也沒有氣力計較爭辯。她懶得聽他一直說,便把密匙告訴了他。

得知門禁圖案後,韓崢曾若無其事地問她,這朵簡筆小花是個什麼花,仿佛似曾相識。

她說隻是隨手一畫——花朵不是都長得差不多嗎。

韓崢不置可否,後麵曾隱晦地向她提過幾次,說圖案過於簡單,要不要找監院換一個更複雜些的密匙。她若嫌麻煩,他可以代她辦妥。

再後來,密匙就換成了他們大西州的銅風鈴形狀。顏喬喬時常畫錯,令禁製誤鎖,然後一個人怔怔站在庭院門口失神小半日。

“哢。”

禁製啟動,院門虛開。顏喬喬抬手推門,心中浮起一陣花瓣翻飛般的悲喜。

她闔好門,領著顏青與孟安晴越過庭院下的赤霞花株,踏上木廊,先後進入主屋。

挪來三把椅子,放在黑木舊案旁邊:“坐下說。”

顏青大馬金刀落坐,手一揚,將薄薄一遝信箋甩到桌麵上,開門見山道:“來來來,請你欣賞一下什麼叫做白眼狼!這些,便是我在顏文溪那裡找到的好東西!”

顏喬喬心頭微跳,探出的指尖有些發顫。

她不會忘記,身邊可是潛伏了一個與林天罡密謀加害她的人。

孟安晴抽噎不止,一直在搖頭:“我沒、沒有……真不是我寫的信,我沒有給顏文溪寄信……”

顏喬喬抿唇,取過信箋垂目去看。

匆匆掃上幾眼,隻覺濃若實質的惡意撲麵而來,熏得胸間隱隱作嘔。

信箋上,滿目筆鋒錯亂,稍有些顛倒躁狂。滿滿的惡毒恨意直指顏喬喬父親,順帶詛咒顏喬喬與顏青不得好死。

信中說顏青是個無能的廢物,生性懦弱,鼠目寸光好大喜功,平日慣會裝腔作勢,遇上正事便是銀樣蠟-槍-頭。

而數次提及顏喬喬,皆是批判她水性楊花、勾三搭四,與昆山院的男同窗曖-昧不清,私底下不知道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齷齪事。

就在日期最近的那封信中,寫信之人得意又興奮地提及,在她的謀劃下,顏喬喬很快就要委身於最廢物最惡心的漠北王次子,紈絝林天罡。

除此之外,信中連連質問顏文溪為何又打了勝仗又加了官,是否忘記家仇,是否要替敵人賣命一生,做南山老狗膝下的好狗?

顏喬喬怔怔放下手中的信件,腦袋發沉,雙眼微微發花。

她想起跳蓮池那日,林天罡曾這樣說起那個替他下藥之人——“我不知道她是誰,但知道她恨毒你……你知道你身邊的人巴不得你去死嗎?”

看著攤滿案桌的惡意,顏喬喬大致也能猜到此人寫給林天罡的密信中都說了些什麼。

她抿住唇,沒理會坐在一旁抽噎搖頭的孟安晴和滿嘴陰陽怪氣畫外音的顏青,重新掂起幾張信箋來細看。

信中提到的“百足溝”,便是孟安晴父親戰死的地方。寫信之人將那一戰的失誤歸咎於南山王剛愎自用,急功冒進,不顧部下死活。

“顏文溪的親人也戰死在百足溝?”顏喬喬問。

顏青點頭道:“對,全家隻活他一個。與孟安晴的情況如出一轍。”

提及戰死的將士,顏青難得有了點正形。

顏喬喬凝眉,緩緩點頭。

顏青抬手敲了敲桌麵,冷笑道:“顏文溪招認了,說自己與孟安晴同病相憐,孟安晴離開青州之前曾私下與他見過麵,說會不定期給他寫信,為免被發現,不需要他回複,隻要知道彼此仍在為複仇而努力即可。”

顏喬喬抿唇看著麵前的信箋。

除孟安晴之外,當真是再找不出第二個嫌疑人。信中涉及的青州舊事、浮誇描述的顏喬喬日常行動細節,委實不是旁人能夠仿冒。

“再說這筆跡。”顏青拎起一張信箋抖了幾下,“可不就是孟安晴的字,隻是刻意寫淩亂了些?還有,我已帶著孟安晴的畫像詢問過驛信館,數名夥計指認她便是給顏文溪寄信之人。而每次寄信日期均是朔月日——正是你們書院休沐之日!”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沒有……”孟安晴翻來覆去隻會說這幾句。

顏青笑著抬袖卷起案桌上的信箋,往孟安晴身上一擲:“愛招不招,就你乾的這缺德事,坦白也沒得從寬。吃裡扒外的東西,我看你給林天罡當小老婆倒是正合適。”

顏喬喬見顏青笑得和煦,便知道他是動了真怒。

她與顏青雖然相互嫌棄,說不上三句話必定得埋汰對方,但要真讓林天罡糟蹋了她,顏青必定是要提刀砍人的——前世孟安晴拎劍要斬韓崢的作派,正是把顏青學了個十成十。

一聽這話,孟安晴徹底煞白了臉,也不辯了,隻呆呆地坐著,兩隻眼睛沒了神。

“大哥!”顏喬喬道,“事情還未有定論,彆這樣說。”

顏青冷笑連連:“你是不是要在腦子裡挖個坑、裝了水、養點魚謀生?人證物證俱在,證據確鑿,你還袒護孟安晴!敢不敢有點是非觀了?”

顏喬喬輕輕打了個寒顫。

這一幕,何其眼熟。

前世孟安晴被送走的時候可不就是這樣麼。父兄大發雷霆,證據確鑿,辯解毫無意義。

“彆的事倒也罷了,她害你啊顏喬喬,你要不是運氣好——”顏青憋了下,吞回過分難聽的話,恨鐵不成鋼道,“她要整死你啊!你是當世活菩薩麼!要不要大哥給你塑幾座金身像賺香火錢啊?”

“阿晴還沒認呢。”顏喬喬皺眉沉吟。

顏青氣樂了,樂得直拍桌,一麵拍桌,一麵翹起大拇指,抑揚頓挫道:“很好,很好,將來回青州,讓阿爹給你封個官做,專門出去給人審案啊,哎喲——保準是個青天大老爺!絕不放過一個好人,絕不冤枉一個壞人,啊!(一聲)”

顏喬喬:“……您老乾脆到街口說書賣藝得了。”

她一直就想不明白,就顏青這種陰陽怪氣的家夥,話又多,嘴又毒,居然還有挺多小姑娘喜歡——真就隻看臉了。

默了默,顏喬喬道:“阿晴膽子小,嘴又笨,遇到事情,一急就不會說話。你彆逼她,容她緩一下,說清楚。”

聽到這話,孟安晴就像回光返照一般,失神的眼珠一點一點泛起了細弱的光亮。

顏青緩緩蹙緊了眉毛,狐疑道:“聽你這語氣,是不是還發生過什麼事?”

那可就太多了啊。顏喬喬歎息。

她十分了解父兄的性情,倘若像在殿下麵前那樣直言自己重生的事,效果隻會適得其反——顏青必定二話不說,將她今日所說的話全部打個包,上書四個大字,病得不輕。

如果拉上殿下為她作證的話,顏青又會添上四個字,天亡大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