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世俗之欲(1 / 2)

天色明暗交接之際, 蓮燈未起,山石、樹木、建築皆像模糊的陰影。

顏喬喬一路直奔而來,氣息尚未喘勻, 拍著清涼台大門,邊咳邊喊:“殿下!我要借人!”

她的心緒攪成了一團亂麻,這一刻, 渾然顧不上白日裡讓她丟光了臉的玉堇膏、木槿花, 隻心急如焚, 擔憂著大哥的狀況。

不過片刻,便有人打開了門。

隻見那道清瘦頎長的身影大步踏過中庭, 直直朝她走來。

“殿下、殿下!”

顏喬喬情急之下,將顏青白日反複叮囑的規矩禮儀全然拋到了腦後,奔上前, 顫著雙手攥住了他左右袖口。

她眼冒淚花,嗆咳得厲害,來不及勻過氣便急切道明來意:“我要車, 咳,要人, 我得下山……”

他抬起手, 輕輕覆在她顫抖的手背上拍了拍, 然後極自然地揚起寬袖,半攬住她的背, 一麵輕拍止咳,一麵帶她往外走。

“破釜沉舟,備車。”

他一瞬遲疑也沒有,當即發號施令。

語氣沉穩鎮定,身旁的人不自覺地加快了動作, 卻又絲毫不會忙亂。

踏過雨花石山道,馬車已等在儘頭。

顏喬喬搭著公良瑾的手登上車廂,甫一坐定,馬車便順著後山道疾奔下山。

“不要急,慢慢說,下山需要時間。”他並未坐回主位,而是在她對麵落座,“是顏世子的事?”

顏喬喬大口喘著氣,用力點點頭,然後抬眸望向他。

眼前之人生得極為精致漂亮,像是一尊完美脆弱的瓷器,氣質卻溫潤而穩重,沉沉的,令人無比心安。

就好像,世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難得倒他。

她的呼吸和心緒不自覺地平穩下來。

“是這樣的,殿下。”她邊說,邊整理著思緒,“林天罡圖謀不軌那次,不是有一名同謀助他往我杯中下藥麼?”

“嗯。”

她道:“大哥在青州查實了一名叛徒,名叫顏文溪。搜查顏文溪住處時,找到了筆跡肖似孟安晴的信件,信中提及與林天罡合謀害我之事。顏文溪招認,給他寄信之人正是孟安晴。大哥上山之前,特意帶著孟安晴的畫像問過驛信館,館中夥計認得孟安晴,說她總是在昆山院休沐日寄信。”

公良瑾微微挑眉:“人證物證俱全,顏青卻未直接拿下孟安晴——是因為她的應對毫無破綻?”

顏喬喬點頭:“孟安晴平日的表現無懈可擊,而且她曾被陷害得很慘,於是我多留了個心眼,沒有貿然給她定罪。如今哥哥同她一道下山去了,讓她與驛信館夥計對質。”

“你如何又識破了她?”他問。

顏喬喬定定神,將金蟬蠱之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說到那個輕笑的女聲時,她不自覺地縮起了肩膀,簌簌發顫。

那麼濃鬱的惡意,僅聞其聲,便已足夠令人不寒而栗。

想到顏青此刻不知麵臨何等凶險,她眸光黯淡,聲氣低弱下去:“大哥隻聽了前半段,若是對孟安晴放鬆警惕……”

“不必太過憂慮。”公良瑾道,“顏青護短,孟安晴既有害你的嫌疑,他不會輕信。”

顏喬喬:“……?”

白日殿下一口一個“顏世子”,君臣之間禮貌客套,就像兩個無情的身份殼子。而此刻說起顏青,殿下卻像是在提一個熟識的舊友。

顏喬喬其實覺得顏青那不叫護短,他就是自尊心過剩,特彆死要麵子,他身邊的人若是受了欺負,他就覺得是在打他的臉。

她點了點頭,道:“是我想岔了。因為蘇悠月是個壞人,我便下意識地認為,被她屢屢陷害的孟安晴是個好人——誰說壞人就不能陷害壞人呢?”

公良瑾沉吟片刻,問:“顏文溪不曾給孟安晴寄信麼?”

顏喬喬搖搖頭。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孟安晴不許顏文溪給她回信,而是數年如一日地單方麵宣泄怨毒。

顏喬喬心緒複雜難言,她抿住唇,垂下腦袋:“殿下,我判斷這件事情時,又受了前世經曆的影響……”

他略微傾身,探過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肩。

“不要自責。”他告訴她,“僅憑‘他人來信’,並不足以定‘他人’之罪。事關好友清白,謹慎並不是錯。”

他認真說著話,一時忘了收回那隻手。

修竹般的五指覆著她的肩,因為手大,將她的手臂也虛握在掌中。

話音落,他立直身軀,收回了手。

顏喬喬後知後覺發現肩臂一空,浮起些春日的涼意。

伴著涼意,不知何處湧起些細細碎碎、絲絲麻麻的感觸,就像柳梢拂過水麵,細看之時,柳枝已直起了腰,水上隻餘幾絲微不可見的、暖暖的漣漪。

“嗯。”她的聲音不自覺地細弱了幾分。

*

過城門,車馬一路疾行,鐵蹄噠噠如驟雨,穿過石青色的京陵長街與巷道,“籲”一聲,停在了懸著“信”字方燈籠的驛信館門口。

顏喬喬跳下馬車,抬眼一看,隻見驛信館大門緊閉,門口立著兩個懷抱刀劍的人,正攔著路,與破釜沉舟對峙。

她一眼便認出這二人是大哥的貼身護衛,熟得很,一個叫書,一個叫畫。

“……書,……畫!”顏喬喬疾步上前,“連我都不認得麼,還不速速讓路!”

二人抬頭,看清顏喬喬的模樣,頓時目露欣喜。

“蘭書見過大小姐!”

“菊畫見過大小姐!”

公良瑾行到顏喬喬身旁,問這二人:“顏世子何時進去的?”

“有半個多時辰了。”雖然不認得公良瑾,二人卻下意識地繃緊身體,正色回話。

顏喬喬與公良瑾對視一眼,急急踏上台階。

破釜推開了驛信館那兩扇黑漆大門。

大堂黑燈瞎火,冷冷清清的紙墨和火漆味道撲麵而來,不聞絲毫動靜。

顏喬喬心頭直發沉,手指緊張地掐住了掌心。

破釜先一步上前,刷一聲燃起火折子,火光霎時照亮半丈方圓。他掠到一旁,點亮了壁上的連排銅燈。

大夏富庶,民間不缺燈油,一間屋中通常是五、七、九或十數盞銅燈相連,點亮一盞便綿延其他,照耀滿室光明。

顏喬喬迅速環視一圈,隻見大堂左右壁上設有密密麻麻的帶鎖木格,分門彆類放置著往來信件,長櫃台後方空無一人,左右各有一道重著粗布簾的耳門,通往後院。

“驛信館晚間不開張,夥計包吃住,都在後麵歇息。”破釜老練且嫌棄地說,“吃的白菜粗麵,住的大通鋪,還有虱子。”

沉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就記恨人家當初不收你做工唄。”

說話時,二人腳步並未閒著,一左一右掀開了耳門的布簾,雙雙掠入後院。

點亮廊上連燈的同時,破釜發出低低的冷喝聲,旋即“鏗鏘”一聲拔出了刀,儼然是如臨大敵的架勢。

顏喬喬頓時懸起了心,衝進後院,看到前方主屋兩扇木門洞開,借著廊間映入屋中的燈火,隱約能夠看見屋內倒著幾名夥計裝扮的人。

有癱在太師椅中,有垂手坐在牆根,還有一個直挺挺橫仰在長桌上。

顏喬喬的心臟“怦怦”直跳,十指一陣陣發麻,雙腿不住地發軟。

“哥、哥哥!”

“世子!”

四名高手先一步穿過放滿方木筒的庭院,箭步掠入洞開的主屋中。

屋中的排燈頃刻被點亮。

顏喬喬奔至屋前,剛踏過門檻,隻見那具直挺挺橫躺在長桌上的軀體忽然就坐了起來!

顏喬喬:“!”

一瞬間,屋裡屋外眾人齊齊屏住了呼吸。

顏喬喬隻覺手臂一緊,眼前一花,還未回過神,便已被公良瑾拉到身後護住。

短暫的、窒息般的靜默後,“灰衣屍體”戰戰兢兢環視一圈,顫聲問道:“你們又是什麼人啊……”

說話時,癱在太師椅和坐在牆根那兩名灰衣夥計也睜開了眼睛,“什、什麼情況?”

顏喬喬怔怔抬眸,先是看到了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挺拔修長,如鬆如竹。

她的心中忽地湧起些毫無緣由的酸澀和悸顫。

她抿住唇,從他瘦削寬闊的肩側探出頭去,望向這幾名睡得迷迷糊糊的夥計。

破釜壓住刀柄,沉聲喝問:“為何在此睡覺!早先進來那一男一女呢?!”

坐在長桌那人搭眉慫眼,弱弱回道:“去了內室,查看密庫中的東西。等了半天不見出來,我們閒著也是閒著,大半夜的,便、便在此處小睡一會兒。”

另外二人嗯嗯點頭。

“打開內室的門!”破釜冷喝。

夥計戰戰兢兢,硬著頭皮回道:“內室得是有記名的貴客才能進……”

“謔,看不起誰呢!”破釜得意洋洋,“張、破、釜!天牌,上等,貴客!長期包著密匣,包了不用!”

“……哎,哎。”

灰衣夥計開啟內室密庫之時,顏喬喬見縫插針地問道:“方才那對男女都說了些什麼?”

此刻,整麵牆壁嗡嗡震動,內壁傳出金屬匝動的輪軸之音,屋頂上簌簌落著細灰。

在微微震蕩的空氣中,灰衣夥計的回話聲顯出幾分飄忽。

“那位公子問我們,是否見過與他同行的孟小姐。我們是見過的,孟小姐是館中貴客,在密庫有自己的密匣。不知為什麼,孟小姐並不承認,聲稱自己從來不曾到過此處,一說便急,急得直掉眼淚,還說我們是壞人冤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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