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入我夢來(1 / 2)

春風徐徐, 楊柳細細,湖麵上碧波蕩漾,水光粼粼。

“一招鮮, 吃遍天……”

遙遙看著湖邊那一幕, 顏喬喬不禁感慨萬分。

前世今生都算上的話,她已經目擊蘇悠月跳過三次水了,不得不讓人懷疑這是興趣使然。

旋即,便見顏青身邊的蘭書菊畫二人捉起蘇悠月, 換著姿勢往湖裡拋。

顏青吊兒郎當歪站在湖邊,對著水花形狀指指點點, 時不時還拉孟安晴一起給蘇悠月鼓掌叫好。

“好好好!”“厲害!”“漂亮!”

顏喬喬:“……”

公良瑾:“……這個顏青。”

顏喬喬覺得顏青這輩子是不可能再娶蘇悠月了。

事實上, 顏青從頭到尾都是這麼個憨貨。前世蘇悠月跳湖陷害孟安晴的時候, 顏青根本就沒有讀懂裡麵的彎彎繞繞。

蘇悠月哭哭啼啼說孟安晴不是故意推她, 顏青便哦一聲,順手將事情翻篇,忙活彆的去了——既然落水的人都說了孟安晴並非故意,那還有他什麼事兒?

事後孟安晴一直找他解釋,他隻覺得莫名其妙。

“其實直到我離開青州時, 大哥待蘇悠月都無甚特彆之處, 不知為什麼, 後來竟娶了她。”顏喬喬輕聲歎息。

公良瑾淡笑道:“你不喜之事, 不會再發生。”

顏喬喬愣怔片刻, 彎起眼睛,用力點頭:“嗯!”

*

公良瑾命人向顏青遞了消息。

入夜時分,顏青帶著孟安晴住進了驛信館對麵的客棧。

安置好孟安晴,叮囑她絕對不許出門之後,顏青悄悄給她的房間門留了條縫, “趁她不備”,用一根頭發絲繞在鎖扣與門框之間——假如她夜裡溜去對麵驛信館的話,必定會被他發現。

如此“拙劣”的伎倆,自然瞞不過孟安晴體內另一雙眼睛。

在孟安晴入睡之後,另一魂並未接管她的身軀行事,隻閉著眸,唇角微微勾起嘲諷的弧度。

於是她沒有留意到,一支墨綠的細香探入門縫,一點一點漫開淡淡的青煙。

*

隔壁廂房正中歪坐著一名老者,盤著膝,雙眼無神地向下耷拉、一副永遠睡不飽模樣。

此人正是司空大儒的老友,一位罕見的夢道宗師。

他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鎮魂香會使軀體徹底沉睡。假使你在夢境中被惡魂殺死,那麼你的軀體就會一直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啊嗷~”

他捂住嘴,打了個老長老長的嗬欠。

顏喬喬:“……”

她實在憋不住,忘了平日在夫子課上提奇怪問題然後被趕出黑木樓的前車之鑒,不怕死地舉手問道:“您不是睡夢修行麼,為何還總犯困?”

顏青:“……”

公良瑾:“……”

夢道宗師擺擺手,疲憊道:“對於你來說,睡覺是摸魚放鬆,對於我來說,睡覺卻是苦逼修煉,那能一樣麼。”

顏喬喬:“……”說得好有道理,完全無法反駁。

“行了,早乾活,早收工。”夢道宗師打著嗬欠起身。

顏喬喬點點頭,抿唇起身,走向門口。

手指剛觸碰到客棧的木門,顏青忽然在身後開口喚道:“顏喬喬!”

顏喬喬動作一頓,回眸,冷臉道:“不知道當講不當講的話就不要講。”

顏青搖頭哂笑:“你要做的事,誰都勸不住,我才懶得說。叫你,是因為有些話此刻不說,我怕就來不及了……”

顏喬喬眼眶微熱,抿緊唇,鎮定地嗯一聲,“你說。”

顏青弱弱問:“……事先問你一聲,棺材喜好什麼木料?”

顏喬喬:“……”

看在他眉毛根隱隱發紅的份上,顏喬喬決定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跟他一般見識。

出了廂房,卻見公良瑾也跟了上來。

“殿下,”她斂著情緒,垂眸問道,“您還有什麼交待?”

他微微地笑:“早去早回。回來帶你上城牆,看京陵百姓點夜燈。”

顏喬喬心頭一震,抬眸望向他的眼睛:“殿下……”

她可不敢忘記自己曾經說過的傻話——“小將軍,天好黑啊!你們京陵皇都的百姓是點不起燈麼?”

殿、殿下這般光風霽月大君子,應該不至於記仇記六年……吧?

“無事,我會看著。”他提步向前,示意她跟上。

顏喬喬摁下心頭萬般情緒,小跑上前,隨夢道宗師進入安置孟安晴的廂房。

*

【夢境可能有一點點驚悚……吧?】

房中青煙嫋嫋。

顏喬喬隻覺身軀越來越沉、越來越沉,仿佛要陷到地板下麵去。

就在她感覺身下的床榻即將被她壓斷之時,整個人忽地一輕,就像從巨大而黏稠的泥沼中“娩”出。

雙腳踩到了實地。

雖然四周光線昏暗,顏喬喬還是一眼就認出這是孟安晴從前居住的院子。

“呼……”熟悉的場景讓她略微鬆下一口氣。

環視一圈,發現青州這王府極有派頭,屋與廊都建得異常高闊,沉沉的青桐木大門十分厚重,門後橫著比腰還粗的門栓……嗯?

顏喬喬後知後覺意識到,不是這間院子蓋得特彆氣派,而是自己縮成了一個小豆丁。

她動了動小短腿,抬腿過腰,踏上屋前的大木階。

“阿晴——”顏喬喬把雙手合成個喇叭,奶聲奶氣地朝著屋裡喊。

喊了兩聲沒動靜,正要拎著小裙擺跑進屋,餘光忽然瞥見,屋內與回廊下似乎都站著一動不動的侍女身影,像木頭泥人般悄無聲息。

昏暗的光線下,瞧著還挺瘮人。

顏喬喬縮回小短腿,在心裡給自己打了打氣:這是夢,是夢,夢裡什麼都有,不稀罕。

“阿~晴~”

小奶音發起了顫。

“喬喬,喬喬……”不知哪裡傳來了細聲細氣的嗓音。

顏喬喬聽著像是從屋中傳出的,便壯了壯膽,揚起腿,跨過巨大的門檻,摸進主屋。

“阿晴你在哪裡~”

顏喬喬一邊壓著聲音喊,一邊小心地繞過幾個僵如泥塑的侍女。

她們沒一個正麵對著她。要麼直通通麵壁,要麼彎著腰將臉湊在桌上,要麼貼在簾幔或屏風前——顏喬喬委實沒有勇氣掀開簾幔瞧瞧對方的臉。

“喬喬……彆出聲……快點,過來我這兒……”孟安晴的聲音又細又悶,像是從甕子裡傳出來的。

顏喬喬循聲而去。

進入臥房,繞過屏風時,忽然直通通撞上一條大裙子。

顏喬喬:“!”

看衣飾是個侍女,顏喬喬個頭隻到她的腰。

眼前的裙子是正麵……顏喬喬把腦袋仰到一半,果斷放棄。

她不動聲色退開一步,繞過這個正麵朝人的木頭侍女。

遵從心的意願,不看。

窗外投來的光線被屏風分割,臥室中更是昏暗得一塌糊塗。

屏風至床榻間,便隻有一個木頭侍女,此刻亦是背對著顏喬喬。她深吸一口氣,望向孟安晴的聲音傳出的地方。

一隻放在床榻與牆壁之間的紅木衣箱。

箱蓋頂起一條小小的縫隙,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喬喬,喬喬,快過來!快快快!”

縫隙頂得更大,孟安晴探出半張臉,一隻手,朝顏喬喬拚命招。

顏喬喬謹慎地走近,隻見孟安晴豎起一隻短胳膊,將衣箱撐到半開,露出縮在裡麵的小身體。

“你在做什麼?”

“快進來!來不及了!”孟安晴探手抓住顏喬喬,沒見她怎麼使勁,顏喬喬就一頭紮了進去。

衣箱裡亂七八糟地團著衣裳,有些被壓在身下,有些塞在四周的衣箱壁上。

孟安晴“嘭”一下關上箱蓋,顏喬喬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心臟跳得飛快。

她感覺到孟安晴窸窸窣窣探過手來,胡亂地抓起衣裳,把顏喬喬裹得好像一粒放置在衣櫃裡的樟腦丸。

“鬼來了!”孟安晴一邊抖一邊說,“千萬千萬不能發出聲音,不然會死掉的!”

顏喬喬正要細問,忽然聽到院外傳來極沉悶的轟撞聲。

“嘭——嘭——”

連她們身處的衣箱都在隱隱震動。

孟安晴探過一對小胳膊,抖手抖腳地抱住顏喬喬,擺出一副保護她的架勢。

‘阿晴……’顏喬喬感覺自己的心智也回到了從前,嘴一扁就有些想哭,她想,‘我也會保護你的,阿晴!’

“轟——”

一聲巨響傳來。

顏喬喬聽到木頭斷裂的匝匝聲,旋即,是兩扇青桐木大門被轟撞大開,門背砸到兩旁牆壁上的聲音。

她不禁屏住了呼吸,渾身寒毛警惕地豎立。

屏息在黑暗中等待了許久,卻再也不聞動靜。

顏喬喬:“?”

孟安晴依舊在發抖,小手卻堅定地把顏喬喬往身後扒拉——衣箱不大,再怎麼扒拉也就是錯開一隻胳膊的距離。

顏喬喬抬起手,摸著箱蓋,小心翼翼地推開些許。

她聽到孟安晴吸了一大口涼氣,身體微微後仰,仿佛要嚇厥過去。

她拍拍她,示意自己有分寸。

藏衣箱的遊戲還是她教孟安晴的呢,保準不會發出聲音。

微弱的光線從箱縫中透進來,外頭沒有任何響動,整個庭院安安靜靜。

顏喬喬狹眯起雙眼,貼住箱縫往外望。

屏風、桌子、透過窗欞的花狀光斑……還有身穿綠色大裙子的侍女。

歲月靜好。

顏喬喬移動著視線,一點點環視方才沒來得及仔細看的臥房。

呼吸忽然凝滯。

她發現,侍女腰間多了一條黑色的“腰帶”,像是一條細細的……胳膊?

顏喬喬連一瞬間遲疑也無,當即迅捷無聲地合攏箱蓋,沒有弄出絲毫響動。

縮回衣堆中,她緊繃著頭皮,後脊一陣一陣發涼。黑暗中,兩個小豆丁捏住對方的手,試圖向對方展示自己的勇敢。

不能出聲……不能出聲……

夢中的時間仿佛極短又仿佛極長,不知過了多久,箱縫處隱隱泛起了微紅的透明光亮。

“呼——”孟安晴舒了一大口氣,撲騰著短手短腳,推開箱蓋,探出上半身,像隻兔子般趴在箱框上。

顏喬喬把亂七八糟的衣裳從身上扒拉開,學著她的樣子趴在箱邊。

兩個小豆丁視線相對,眨了眨眼睛。

“那是個鬼。”孟安晴一本正經地交待,“喬喬你夜裡不要再過來,太危險啦!我們白天一起玩,白天它打不開門。”

她挪著小短腿爬出衣箱,探身把顏喬喬拉出來。

路過屏風時,顏喬喬用餘光瞥了一下木頭般的綠衣侍女,問道:“阿晴,她是被鬼殺掉了嗎?”

“不是啊。”孟安晴細聲回答。

“那為什麼她們一動也不動?”

孟安晴露出迷茫:“我也不知道啊。平日喬喬不在時,我叫她,她便是這樣一動也不動。但是喬喬過來,她就會笑眯眯地走來走去,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顏喬喬心中輕輕一顫。

她粗枝大葉,從前竟不曾發現孟安晴受人欺負。

“阿晴,對不起。”她低低地說。

孟安晴用力搖頭:“喬喬沒有對不起阿晴!喬喬對阿晴最好了!”

走出臥房,發現外頭天光已然大亮。

一路走過主屋,看著一個個裝模作樣麵壁擦桌捋簾幔,不拿正麵朝人的侍女,顏喬喬仿佛親眼看見了孟安晴遭遇的種種怠慢。

踏出主屋,顏喬喬看清了那些僵在廊下的侍女和粗使男仆役們。

凝滯的臉上殘留著鄙夷的神情,眼睛斜向主屋,不屑地交頭接耳,躲懶賣乖。

夢裡會將情緒放大。真實過往中,院裡的人未必表現得這般露骨,但他們對待孟安晴這個寄養者的態度已是一目了然。

“喬喬!”孟安晴奔到庭院中心,“我畫好了格線,今天我們玩單雙!”

顏喬喬怔怔望去。

白日在殿下麵前闡述童年時,她已將那些早已塵封多年的往事回顧過一遍。

她記得,孟安晴喜歡玩的其實是跳皮筋,但顏喬喬腳笨,總是踩不準線,後來孟安晴便再也不提議玩皮筋了,每日都會提前用軟白石頭在院子裡畫好單雙格,和顏喬喬一起玩這個不需要技巧的遊戲。

顏喬喬望著庭院正中自動浮出的圖案,心情複雜難言。

見她不動,孟安晴趕緊拎著小裙子奔跑過來。

“今日不想玩方格嗎?我把它改成圓圈好不好?還是……喬喬要和世子他們出去玩?”孟安晴不安地揪了揪裙子,“那你快快走,要不然世子又自己跑掉啦!”

顏喬喬抬頭望向天空。

她跟著顏青出門,總是玩得很瘋。孟安晴是個溫吞吞的性子,走不動路,容易掉隊,動不動就落在後麵,久而久之,顏青出門就不愛帶孟安晴。

與悶在王府裡相比,顏喬喬自然更喜歡到外麵玩。

孟安晴反正也不愛出門。她永遠笑眯眯的,一個人在院子也能玩得很開心,等到顏喬喬回來時,給她帶點小玩意,說一說外麵的事情,她就會十分高興。

顏喬喬對著天空的夢中太陽眨了眨眼睛。

“我不出去。”她望向孟安晴,“我今日想和你玩皮筋。”

“好啊好啊!”孟安晴手一揮,庭院左右的兩株大樹之間便牽起了皮筋。

顏喬喬彎著眼睛走上前去,笨拙地跳起來。

她第一次發現,孟安晴跳皮筋的技術好得非同尋常。蝴蝶穿花,熟練流暢。

顏喬喬想:阿晴總是一個人待在大大的庭院中,身邊無人說得上話,孤零零,不停地跳皮筋、跳皮筋……

孟安晴究竟喜不喜歡跳皮筋呢?顏喬喬並不知道,她隻知道這個遊戲很適合自己一個人玩。

腳下輕輕一絆。

顏喬喬忽然便咬住唇,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喬喬!”孟安晴急了,奔向她時,忘了腳下還纏著一圈皮筋,絆了個臉朝下。

“阿、阿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