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2 / 2)

他們站在濃黑的夜色裡,雪花綿密,撲簌簌落在他們肩頭、腳下。良久,蕭肅說:“很意外,是嗎?想不到我文質彬彬,手無縛雞之力,竟然敢殺人?”

榮銳不語。蕭肅幽幽歎了口氣,說:“榮銳,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小時候,我爸恨不得把我綁起來用皮帶抽,那時候我人憎鬼厭,每個月都要被老師叫家長。”

“我十四歲那年,我爸自殺了,他的死幾乎毀掉了我媽。”蕭肅低聲說,“她把自己和我爸的屍體關在臥室裡,誰都不讓進,在裡麵瘋了似的嚎啕大哭。我那天就站在她門外,我從不知道一個人,會因為另一個人的死而那樣痛苦,那樣絕望。他們就像共棲體,一個死了,另一個也活不成。”

十三年前的情景浮現在眼前,黑暗中蕭肅看見十四歲的自己,那個桀驁不馴、無法無天的少年,站在父母的臥室門口,拖著妹妹的手,一臉倔強地沉默著。

外公外婆拚命拍打著臥室的門,所有人都在哭喊,隻有他眼睛通紅,不發一言。

最後,他們終於把門弄開了,所有人都湧了進去,蕭肅在紛亂的空隙中看到崩潰的母親。方卉慈倒在床前的地毯裡,麵孔像死人一樣蒼白,眼睛直直的,仿佛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外婆歇斯底裡地哭喊著,想要把母親抱起來,然而力不從心。蕭肅拖著蕭然走過去,撥開人群,慢慢跪在方卉慈身邊,抱住她僵直的身體。

“彆難過,媽。”他啞著嗓子,一字一句地說,“爸爸背棄了誓言,我不會,我不會像他一樣做個懦夫,我會活下去……媽,求你和我在一起,陪著我,好嗎?我不想一個人……一個人去死。”

方卉慈空洞的目光慢慢聚焦在他臉上,一大顆眼淚從乾涸的眼眶裡滾出來,良久,終於叫了他一聲“阿肅”。

那一刻,蕭肅徹底認了命,放棄了自殺的念頭。

他得活下去,為了母親,活下去。

蕭勤把方卉慈一多半的命帶走了,如果他敢再動一次這種念頭,那等於帶走了她另外一小半的命。

他的生命本就短暫,輕如鴻毛,如果能支撐母親,支撐這個家,也算是沒有枉來這世間一場。

“我對我媽發誓,要堅持活下去,絕不像我爸那樣做個懦夫。可是,活著真的很難啊。”蕭肅在黑夜裡淡淡地歎氣,轉身慢慢往停車場走,“不管怎麼暗示自己,我還是會害怕,會恐懼……所以,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我了,我強迫自己變得平靜,變得淡泊,沒有奢求,沒有欲望……我變成了現在的我。”

榮銳悄然跟在他身後,與他錯開半步的距離。蕭肅說:“我以為我會一直這麼下去,但那天,看到我媽躺在床上,毫無知覺,丁天一卻跑來醫院鬨事,還打了蕭然……我忽然覺得解脫了,我再也不用遵守承諾,不用無欲無求,不用強迫自己扮演完美的蕭老師……我已經發病快一年了,最多再有一兩年的活頭,我還怕什麼呢?”

他側頭看一眼榮銳,嘴角一勾,溫潤的眉眼在暗淡的天光下猛然流露出鋒利的顏色:“所以,那一刀,是故意的。”

停車場到了,他們站在車前,卻誰也不上車。

“後來我想過很久,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蕭肅扶著車門,低沉地說,“也許我從骨子裡就是一個無法無天的狂徒,隻是因為這場病,因為對我媽的承諾,才一直扮演著普通人的角色。”

“你沒有扮演,你就是你自己。”榮銳終於開口,清冷的聲音在雪夜裡聽來分外篤定,“因為這場病,你壓抑自己,改變自己,但你還是你,你並沒有從壞人變成好人,你本來就是好人。”

蕭肅喉結滾了一下,低頭,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頭上、身上……

“你不是什麼無法無天的狂徒,隻是那一刻的血性,衝動了。”榮銳一字一句地說,“哥,以後彆這麼做,也彆給自己這種暗示,嗯?”

蕭肅一動不動,單薄的身體仿佛被寒冷凍住了。

“一切有我。”榮銳道,“我不會讓咱媽就這麼躺在醫院裡的,我是警察,你相信我,好嗎?”

蕭肅呼了口氣,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榮銳替他打開車門:“回家吧。”

越野車行駛在茫茫雪夜裡,榮銳開了暖氣,又開了音響,FM調頻播放著輕快歡樂的拜年歌,慢慢衝淡了沉鬱的氣氛。

忽然,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榮思寰”。

“你爸?”蕭肅見他皺著眉頭不接,便猜到了對方的身份。

果然榮銳點了點頭。

“不接?蕭肅問,“今天大年初一。”

“開車不好接。”榮銳說,頓了一下,才道,“回家再打給他。”

“好。”

音響裡繼續唱著歡樂的拜年歌,隔了很久,蕭肅忽道:“你還在怨他,怨他那天沒有去救你媽媽?”

榮銳不語,蕭肅摸到煙,點了一根給他,說:“小銳,換了你,你會怎麼做?”

榮銳叼著煙,眼神微微怔了一下。

蕭肅給自己也點了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低聲說:“你說,你是警察,可你爸,也是軍人。”

“其實你們倆是一樣的人。”他說,“換了你,也會和他一樣的。”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