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肅警醒過來,探頭從木箱之間往下一看,隻見方卉澤穿著一件黑色的防雨服,帶著兜帽,正帶人在碼頭棧道上搜索。
外麵雨不知何時變大了,隆隆雷聲間或響徹天地,雪亮的閃電劈開黛青色的天穹。
天色暗淡,一束束蒼白的燈光在碼頭兩側的漁船上掃蕩,那是他們手中的手電筒。方卉澤走在最前麵,魁梧的身軀被雨衣罩著,有一種死神般的壓抑感,蕭肅雖然不怕他,但這幾天被他折騰得太慘,看見他的背影還是忍不住心裡哆嗦。
“阿肅!蕭肅!”方卉澤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你在哪兒?你給我出來!”
蕭肅躲在木箱子之間,下意識屏住呼吸,伸手將窗玻璃緊了緊,可惜這船年久失修,窗戶怎麼關都有一道兩公分寬的縫隙。方卉澤的聲音和著雨聲從縫隙中傳進來,十分清晰:“你這樣會害死你自己的!阿肅你聽到沒有?!我不會傷害你,你出來啊!”
蕭肅一動不動,他嗓音沙啞,顯然已經喊了很久:“蕭肅你他媽的到底藏哪兒了?給我出來!”
雷聲轟然炸開,將他狠厲的聲音淹沒,蕭肅心跳加速,往後挪了挪,雖然明知他看不見自己藏在這兒,還是忍不住焦慮。
喊了半天,方卉澤開始一艘船一艘船地找,片刻後有人大聲用方言勸他,大意是讓他先回村子,這裡船太多了,雨又大,即使他要找的人藏在船上,也跑不出村子,不如等暴雨停了再來。
方卉澤和那人說了幾句,聲音越來越大,像是吵了起來,過了一會兒,蕭肅看見七八個穿雨衣的年輕人從斜對麵一艘船上下來,小跑著往村子裡去了。
方卉澤卻沒有跟過去,站在木棧道上看著他們離去,轉身往蕭肅藏身的漁船走來。
蕭肅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紛紛雨聲中聽到他的腳步上了舷梯,進了下層駕駛艙,就在這時,手機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
“喂,阿虎?”他停了腳步,站在樓梯下端接電話,一開始說的是方言,之後因為不大流利,終於換成了普通話,“不是說明天嗎?怎麼改到今天?”
電話那頭說了些什麼,他沉聲道:“不行,我要帶個人一起走,他不見了,我正在找,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找到……我知道,但是我必須帶他走,我現在確定不了時間……不行!什麼時候人找到了,什麼時候出發!”
他們爭吵了起來,方卉澤的語氣越來越壞:“我說了,開春本來就是風聲最緊的時候,警方總要搞點兒運動來應付上麵,未必就是針對你,你緊張什麼……什麼?整個茜城的公安基層都在找你?為什麼……怎麼可能是因為我?我來這邊找你根本誰也不知道!一定是你身邊的人嘴巴不緊,走漏了風聲!”
對方說了幾句,他陡然提高聲音:“靠譜?你那幾個人也叫靠譜?靠譜能把我的人給弄丟了?我出門不到一個小時,樓下四個人打麻將,沒一個人想起上去看一眼!以為把門鎖了就沒事了?媽的窗戶還開著呢!我倒是想現在走,你他媽把人給我找出來啊!”
他們來來去去又吵了一會兒,方卉澤直接掛斷了電話:“少他媽給我找借口!人沒找到誰也不許走!”
驚雷一個接著一個,閃電照亮天穹,劃下一道道破碎的光影。方卉澤低低罵了一聲“操”,往樓上走來。
皮鞋踏在鐵質梯子上,一下,一下,震得地板微微發顫,蕭肅從木箱子裡摸到一個鐵釺子,緊緊握在手裡,預備他一上來就先發製人,即使不能把他徹底放倒,也得想辦法讓他不能馬上帶著自己走。
榮銳應該馬上就到了。
腳步聲幾乎到了樓梯口,樓下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方先生?”
方卉澤頓了下,往下走了幾步,問:“發現他了?”
“沒有,方先生,情況不對,阿姐讓我來找你。”那人普通話很彆扭,聲音很急,帶著惶恐,“有警車從芊鄉那邊過來,阿姐說有可能是衝著阿虎哥來了,她說你們得馬上走了!”
“什麼?”方卉澤陡然緊張起來,“警車?警車從芊鄉來?幾輛?多少人?”
“不知道。”那人急促地說,“但是剛剛阿虎哥問了大夫,大夫說你找的那個人,早上打過一個電話,之後就說要去芊鄉……方先生,阿虎哥說可能是他報的警!”
方卉澤低聲罵了一句什麼,那人猶豫了一下,又道:“方先生,阿虎哥說,看在你們老交情的份上,他這回不為難你,換了彆人把雷子引來,他早就直接乾死了……他還說,他現在就走,不然來不及了,你要留在這兒,就自己留吧,他等你十分鐘!”
那人說完這番話,轉身走了。方卉澤站在鐵皮梯上,卻久久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蕭肅握著鐵釺子,將那生鏽的金屬都熨得熱了,忽然聽見樓梯響了一聲,方卉澤似乎坐了下來。
他撥了一個電話,蕭肅以為他是聯係阿虎,誰知接通以後他說的是英語:“出了點意外,計劃要再次更改……我隻能自己先回去了。”
耶格爾?蕭肅一下子就想到了查理·耶格爾,還有那個神秘的ELYSION。
難道ELYSION竟然是在越南?
“他逃走了,我找了一個多小時,沒有找到。”方卉澤低聲說,“有人說他打聽過另一個鎮子,我懷疑他已經搭車去那兒找警察了……是的,一直纏著他那個小孩是警察,我才知道不久……他們隱蔽得太好了,我完全沒有發覺……該死的。”
頓了片刻,他吸了口氣,說:“總之,情況很危急了,阿虎可能要翻臉,我必須得先把他穩住,再想其他的辦法……總之,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懂的。”
蕭肅覺得他的話裡透著古怪,一時間又想不出哪裡有古怪。之後,方卉澤和耶格爾的對話變得非常晦澀,明明全部是英語,蕭肅居然聽不懂是什麼意思。
少頃,方卉澤說了句“OK”,掛斷了電話。
蕭肅以為他要離開,或者至少打給阿虎,誰知他竟然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坐在樓梯上,一聲不吭,宛如入定。
過了大約十分鐘,手機響了,他接了起來,沉聲說了一句話。
他用了一種非常奇怪的語言,蕭肅莫名覺得有點熟悉,不知道在哪裡聽過,但可以肯定不是中文,不是方言,不是英語,也不是越南話。
隻一句,他就掛斷了電話,緊接著,又撥了出去:“阿虎?”
對麵應了一聲,他說:“不管他了,我們走吧。”
對麵又說了幾句,方卉澤道:“這件事我也有錯,不該把他一個人放在你女人那裡,我沒想到他病成那個樣子,還敢從樓上跳下去……阿虎,這件事是我連累了你,所以價錢還按兩個人,雙倍算……我不能讓兄弟吃虧。”
那人說了什麼,方卉澤低低笑了聲,說:“好,我知道了,我去船上等你。”
通話結束,他靜了會兒,喃喃道:“霸王垓下被困,卯宮下簽,凡事船破下灘,險阻難防……”
蕭肅一怔,依稀記得這是他大年初一和蕭然去求簽,求來的簽詞。
說完簽詞,他長長歎了口氣,道:“都是命啊……”
他的語氣充滿了蕭索無奈,甚至是絕望的意味,聽得蕭肅心裡都酸了下。
然後,他站了起來,腳步一下下走下舷梯,消失在嘈雜的雨聲裡。
蕭肅舒了口氣,握著鐵釺子慢慢起身,湊到窗口往下看,隻見他披著雨衣,大步走向碼頭棧道對麵,消失在了一艘不起眼的舊船裡。
十分鐘後,兩個中等身材的男人披著雨披冒雨趕來,也上了那艘舊船。
白噪音一般的雨聲裡,舊船的引擎響了起來,黑色的船身慢慢破開水麵,駛出碼頭,往西馳去。蕭肅抹了一把眼鏡上的水汽,仔細辨認船身斑駁的編號,將它牢牢記在心裡。
又過了一會兒,村子的方向傳來刺耳的警笛聲,警車紅藍閃爍的燈光往碼頭疾奔而來。
蕭肅手腳發麻,扶著牆慢慢下樓,推開船艙門,不顧冰冷的風雨瞬間打透了單薄的衣衫,踉蹌著往那燈光走去。
暴雨如注,春雷陣陣,天地間倏忽一片陰暗,又倏忽被閃電照得雪亮。蕭肅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看到一輛越野車衝上木質棧道,驟停,刺耳的刹車聲中,一個熟悉的矯健的身影狂奔而來,狠狠將他抱在懷裡。
“當啷”一聲,手裡的鐵釺子掉在地上,蕭肅忽然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雙手拚命想要抱緊他,想要撫摸他真實存在的強健的身體,然而抖得完全站不住,身體不受控製地往下滑。
“哥?哥?”榮銳牢牢抱著他,用自己的身體撐著他,溫暖他,在大雨中呼喊他的名字,“阿肅?蕭肅?!”
“是,我……我在。”蕭肅抖得不停,勉強摟著他的脖子,虛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心裡卻像春暖花開一般,有什麼東西不停地綻放,綻放……
他發自內心地微笑,將臉貼著他的側頰,感受他年輕的緊繃的皮膚,熟悉的帶著孩子氣的氣息,顫抖著說:“榮銳……我、我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我知道。”榮銳氣息哽咽,反複地說。
“我隻等你。”蕭肅將臉埋進他側頸,在他耳邊輕聲說,“這輩子,下輩子,我隻等你,一直等你。”
榮銳身體倏然緊繃,窒息般凝固在那裡。
蕭肅顫抖著摸到他的耳垂,確定他戴著助聽器,忽然低低地笑了:“這個,是、是防水的吧?”
“是。”榮銳的聲音卻帶著點沙啞的哽咽,梗著脖子說,“我都聽見了,哥,我也隻等你,這輩子,下輩子,一直等你。”
蕭肅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
雷聲隆隆而過,閃電霹開細密的雨霧,不遠處大海怒吼著驚濤,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兩個身體在天地間無比渺小,卻又無比真實。
人的生命,長不過百年,在鬆柏麵前,就像一眨眼那麼短。而山川河嶽亙古便存在著,鬆柏千年的壽命,在它們眼中也不過一息而已。
長短不重要,完整才最重要。
有了你,我才有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