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除了她精湛的刀工外,周母第一眼看見的反而是底下的彈幕。
瘋狂刷屏的罵聲,一句比一句難聽,一句比一句傷人,把兩位老人家都給看愣了。
周母沉默了很久,晚上做夢還夢到女兒獨自在外闖蕩,因為沒飯吃,而不得已拿起菜刀做飯的樣子。
她一下子,竟不知該用什麼態度麵對女兒。
說到底,周爺爺反對周與然進娛樂圈,他們也沒有多支持,總是淡淡地潑冷水,說她闖不出什麼名堂,乾脆回來當個音樂老師就好,或許也傷了女兒的心吧。
“等你爸身體好些,我去然然那邊看看她,陪她住半個月。正好學校也快放寒假了。”
周母和丈夫這樣說。
“什麼我爸我爸的,結婚幾十年了,那不也是你爸?”
周母沒說話,一掀被子,直接背對著他睡了。
周父:“……我又沒不讓你去,真是的。”
“正好我有新疆的同事要回老家一趟,我讓他帶些馬腸來,然然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了。”
周母依然沒理他。
周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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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輩子父母之間的交鋒,周與然並不知道。
晚上也不過糾結幾分鐘後,她就洗漱睡覺了。畢竟第二天正式開始拍戲,五點多就要起來化妝。
不過因為是在逃千金人設,造型上還是以簡單為。
更何況周與然天生麗質,陰影遮瑕什麼的,幾乎都不要打,省了化妝師不少功夫。
當周與然出現在片場的時候,場務小哥都還在調整打光板。
她今天要拍的第一場戲很簡單,就是小千金來到客棧後,吃了食肆的第一頓飯,而滿臉嫌棄的表現。
“這不是獅子頭。”
“這怎麼不是獅子頭了?”
“我從前,可也吃過這道菜的。”
粗布麻衣的姑娘將筷子放好,矜持地端坐著,“那是揚州的名菜,與四喜丸子的做法不儘相同。也不是說隨隨便便擺一顆蒸肉丸上來,便可以被稱為獅子頭。”
“要做獅子頭,取材便尤為重要。七分瘦肉三分肥肉,萬不可纏留有筋絡於其間,切割時不可胡亂切,不可一通亂剁,得要先挨著刀切成碎丁,再略為斬剁。”
姑娘拿蔥白指虛點了點桌上的丸子,嗓音綿軟細慢,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獅子頭的芡粉,要事先得調好了,抹於掌上,而後捏搓肉末,芡粉便自然糊了一層在丸子表麵,裡麵卻是沒有。”
“最後將丸子微微按便,下油鍋炸,待其表麵緊繃微黃,便可以開始蒸了。碗裡記得墊一層轉刀塊冬筍,大火蒸上一個多鐘頭,揭開鍋蓋後,便能見到滿碗的浮油。用湯匙將浮油撇去,使湯清如水。”
“正經的獅子頭,得用羹匙舀著吃,嫩如豆腐,與桌上這幾顆,那是天差地彆。所以我才說,這不是正經的獅子頭。”[注1]
打扮簡樸卻依然難掩殊色的姑娘,掩唇輕輕搖了下頭,眼裡全是失望。
那副情真意切的模樣,倒像是桌上的菜做錯了什麼似的。
“你你你休要欺我見識少,在這裡胡說八道哩!”
“見識少……”
姑娘垂眸歎息了一聲,帶著幾分惋惜和同情,“抱歉,是我冒犯了。角巷處的一間小食肆,確實不能有多少見識,我本不該這樣苛求的。這丸子……罷了,我將就也能填報肚子的,你們不必為我煩憂。”
“……你、你……”
“卡——”
導演大手一揮,宣布這一條直接過了。
片場裡頓時響起零星的掌聲和鬆氣聲。
這一段表演,說難不難,因為並沒有什麼情緒上的大起伏和動作上的精巧設計。
但說簡單,其實也並不簡單。
主要就在於這大段的食譜台詞,和在念台詞時,需要體現出來的那種氣場。那種熟稔和流暢。
作為一個在鐘鳴鼎食之家長大,又自小熱衷廚藝的千金小姐,既需要表現出和身份所符合的的矜貴優雅,與人設相符的靈動纖弱,又需要把台詞念得流暢自然,不帶一絲磕絆而生疏,更不能像念課文掉書袋。
更重要的是,這裡設計的是一個笑點。
一旦說話的演員表演得過於刻意,就會顯得情節很尬,也會讓觀眾覺得這角色像個無腦傻白甜,而非充滿反萌的貴族小姐。
導演本來還以為,周與然名聲在前,需要卡一卡才能把這段過掉,沒想到她一上場,嘰裡呱啦一通念,半點不打磕磣。
活靈活現一個沈沛嵐。
甚至,他在監視器裡看回放的時候還發現,這姑娘現場改了台詞。
改的也不是什麼語氣詞或是結尾語,而是——菜譜。
“等等等等,周與然你過來一下。”
“導演。”
“這裡,額,芡粉這裡,台本上說得明明是將芡粉均勻融入肉內,你說的那是什麼玩意兒?”
“哦,這個啊。”
周演員慢吞吞道,“因為它寫錯了。”
導演:?
“揚州獅子頭的做法,芡粉不可直接羼入肉裡,這樣極容易碎散,且芡粉直截了當地掐進去,口感黏粘糊糊,味道就好不到哪裡去了。”
她解釋道,“所以要調好芡粉,再在捏搓肉末成丸時,自然糊於表麵,外麵有裡麵沒有,才是正經的好口感。”
“我是這樣做的。”
周與然想了想,“如果導演您覺得不對,沒關係,我再拍一遍。”
“……不用。”
導演輕咳一聲,“那什麼,汪老師,你記得喊編劇改下台詞,留個檔。”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食譜來自梁實秋的《人間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