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比如某個楓葉蓋滿長道的颯颯秋日,大漠炊煙的黃昏傍晚,蒼雪初落的銀白深冬,又比如此刻煙花與夜色共璀璨的除夕。
在這些獨特的、仿佛被老天爺精心雕琢的、頗具氛圍感的時刻,周與然總是會感受到一種恍惚而無法自拔的孤獨。
那情緒來得莫名其妙,卻經久難散,讓人萎靡不振。
後來有一天她終於想通了。
那不是孤獨,而是悲哀。一種感受到自己被同化,被遺忘,被馴服的悲哀。
周與然記得自己剛來到這個時代時,很新奇,很興奮,對原主的記憶和人際關係都接納良好,但與這個世界始終保留有一層隔膜。
她覺得自己不是這裡的人,而是一位外來的異鄉客人。
她努力適應並習慣自己,卻清楚地認知到:她是大啟朝的周與然,不是21世紀的女明星。
但是隨著時間的慢慢流逝,直到今日,這種隔閡感近乎於零。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習慣了這個時代的措辭和交際方式,微信裡存了無數表情包,遊戲打到高段位,連土生土長的阿寶,都沒有她了解的流行文化多。
甚至於剛剛在想起景廷的那一刻,她腦子裡冒出的念頭竟然是:這萬惡的資本家。
什麼時候開始,她連思維方式都變得和這時代的人無異了呢?
那種感覺,自然的好像她本就該屬於這裡。
隻是偶然去到幾百年前體驗了一回人生,回來後對舊世界稍微有些生疏,卻很快適應。
沒有人記得那個在大啟朝皇宮裡沏茶煮麵,戰戰兢兢的周與然。
甚至連她自己,都快要把自己給忘了。
但這一刻,那個埋藏在記憶最深處的名字,忽然又以如此草率的方式被提及。
周與然隻覺得心臟都像被攥了一下。
下一刻就要窒息。
在父母擔心而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她彎腰撿起地上的手機——還好,沒摔壞。
“那個,經紀人給我發了一些工作文檔,比較著急,我去跟她打個電話,你們繼續看煙花。”
“然然。”
周母下意識喊住她,眼裡含著幾分憂慮,卻始終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猶豫道:“如果,如果有什麼事,你一定要及時告訴我們。不論如何,我們都是你永遠的後盾。”
“嗯,我知道的。”
女生彎唇笑起來,臉上已看不出半分陰霾:“放心吧爸媽,剛才我是被煙花的聲音給嚇了一下,什麼壞事也沒有發生,你們彆擔心。”
“……嗯。”-
唸唸這個名字。
是周與然自小就有的。
在她被拋棄之前,在冰天雪地裡流浪的時候,她就記得,有人曾那麼叫過她。
記憶裡的聲音溫暖而慈愛,是幼年那段流浪歲月中,她唯一的記掛和惦念。
所以哪怕之後輾轉好幾處,她也一直沒丟棄這個乳名。
21世紀的周與然沒有這個乳名,所以兩個時空中,會這麼喊她的,隻有寥寥數人:
她親生父母。
景廷。
窗外的夜空忽明忽暗,焰火綻放聲中,周與然直接撥了一個電話。
“嘟——嘟——”
短暫的兩聲後,通話被接起。
手機那段傳來一個沙啞的男聲:“喂?”
周與然愣了一下,下意識看了眼屏幕上的通話信息:“……你是?”
“景廷。”
對方繼續啞著嗓子道:“可能有點感冒。”
“……行吧。”
周與然本來滿腹的質問,不知道為什麼,被他這麼一卡,氣勢忽然就弱了下來。
她輕咳一聲:“剛剛給我發的那條短信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男人語氣稍顯詫異:“我以為是,新年問候?”
“你少在這裡給我裝了。”
周與然深吸一口氣:“你明明知道我在問的是什麼!”
“你在問什麼?”
他似乎笑了一下,淡淡道:“唸唸麼?”
很普通的一個乳名。
因為是疊詞而顯出了幾分稚氣和親昵,而他的嗓音帶著幾分黏著的沙啞,透過電磁波傳到耳膜裡,讓人心都顫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來,上輩子在不秋宮,有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回來,帶著滿身的風雪和血腥味,勉力撐到內殿就昏了過去。
那天夜裡他發起高燒,躺在床上半夢半醒時,也是用這樣沙啞的嗓音,叫她唸唸。
他說:“唸唸,你能陪我一輩子嗎?”
她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是:“如果您願意的話。”
……嗬。
事實上,她也算完成了自己的承諾吧。
畢竟在他臨死前的最後一刻,陪著他的人就是她。
周與然握緊手機,忍住莫名其妙的淚意,平靜開口:“所以,你為什麼會知道這個名字?又為什麼要這樣稱呼我?我記得我好像從沒跟你這麼介紹過我自己。”
“夢到的。”
“你如果真的……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你的名字,是我夢到的。”
“……”
周與然沉默三秒,攥了攥衣角:“是什麼樣的夢?”
“記不清了,很模糊。”
男人似乎是在回憶,語調緩慢,對於周與然來說,幾乎就是一種折磨。
“季節應該是秋天,一座很古樸的宮廷後院,種滿了樹。”
“你在一棵很高的樹上摘露珠,梯子被人搬走了,下不來,你躍躍欲試想跳下來。”
“我正好從外麵回來,看見後就有些生氣,對你說……”
“好了!”
周與然忽然打斷他,指尖已經攥得發了白:“說到這裡就可以了。”
很久沒去回憶的畫麵,一幅幅再次浮現在腦海裡。
那天是他的生辰,她爬到樹上采露珠,想替他做一桌特彆的生日宴,又生怕被他提前發現,所以找不到梯子後,急匆匆地就想往灶房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