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轉過身,俯視著她,因為沒有抬頭,她並不知道他臉上是個什麼表情,隻是聽聲音,似乎有些無語:“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我做什麼?”
“……”
這問題太過荒謬,一時之間,她竟不知該怎麼答。
畢竟她剛入不秋宮沒多久,一麵是對廢太子的謹慎與恐懼,一麵又要守著太後的命令,心中那根弦始終崩得很緊。
而廢太子行事乖張,心思難測,人前是一副模樣,人後和她獨處時又是另一副模樣,她隻能閉口不言,以懦弱的沉默應對萬變。
她跪在地上不起來,他倒也沒有勉強,隻是淡淡笑了一下,望著外頭的大雨:“說到底,這世界太大了,人類懂得再多或許也是愚昧。就像這雨水,從天上落到地麵,不過一瞬而已。一瞬,人生就過完了。”
他說:“周周,其實你同我沒什麼區彆,都是人,也隻是人而已。所以你……為自己活才是最要緊,人生短短幾十年,不要活給彆人。譬如說,如果你想出宮去,我就放你出去。”
“……奴婢不敢。”
“那就算了。”
那個大雨天裡,她戰戰兢兢,沒有懂他話裡深意,以為又是主子敲打奴才的一種說辭。
直到後來無數次回憶起,才發現其實有好多個這樣的時候,他都在強調:讓她為了自己活。
在那個情竇初開的年紀,她究竟為什麼會愛上他,好像不是因為他有多麼俊俏,多麼尊貴,多麼寬容。
而是因為,他是第一個,真正把她當成人來看的。
宮裡奴才不值錢,奴才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人,更彆說主子了。
她幼時被親生父母拋棄,而後被太監收養、訓練,被當做棋子送入宮中,被主子呼喝,活得就像是一副工具。
隻有他說:周周,你的人生屬於你自己,就算死了也應該是為自己死。不然活一輩子太可惜,不值得。
她來到新的時代,適應得很快,在古代卑躬屈膝了一輩子的人,到如今骨子裡已經沒有半點奴性,難道真是因為自己骨頭硬?
不是。
是因為他教過她:哪怕膝蓋跪了,心裡也要不服。大家都是老天爺眼裡的螻蟻,你沒必要懼怕另一隻人蟲。
也是因為他說:你怎麼不配喜歡我呢?我又不是什麼神佛。我喜不喜歡是我的意願,你喜不喜歡是你的意願,隻要互不冒犯,我們都沒資格勉強他人。
所以後來那麼長的日子,她便真的決定要為自己討一個真相和公道。
非常理直氣壯地。
“轟隆隆——”
無數片段在夢裡閃現又消失,不知道是不是這場大雨勾起了幼年時期的那些痛苦記憶,她蜷縮在被子裡,半夢半醒間,隻覺得整個人都是混亂的。
一下縮在街角乞討,一下倚著宮窗打絡子,一下又身處陰暗的天牢。
可是外麵的聲音……是打雷了嗎?
好大的雷聲啊……
“然姐,有人來接咱們了!”
哐的一聲,土屋的門被推開,雲霞激動地衝進來:“然姐,景老板他們開直升機進村了,這大雨天的,不顧微信……然姐?天呐怎麼那麼燙!你發燒了……”
周與然睜開眼睛,對上雲霞焦急的麵容,努力笑了笑:“沒事,可能隻是有點感冒……”
她強撐著要坐起來,卻覺得渾身沒勁,鼻子也滃翁得難受。
許是剛才做了夢,她這會兒竟還有力氣在心裡吐槽:如果大啟,估計就是了不得的傷寒,隻能聽天由命了吧。現代醫學技術發達可真是幸運。
“然姐!”
啊,頭真是疼得厲害。
像有人拿錘子在神經上瘋狂敲打,又像無數水被倒灌進大腦內。
她到底還是支持不住,又跌回了床上——隻是背脊沒有磕上硬床板,反而撞了滿懷的溫熱。
耳畔傳來雲霞半哭不哭的聲音:“景先生,你小心點彆把然姐給摔了……”
周與然終於迷蒙地說出了那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