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避難所。”
鬱黎靠在車鬥角落,眼眸緩緩抬起。
猶豫片刻,他伸手在電子地圖上圈起了對應的這兩片地方。
看來這一路得持續做標記。
光是高速路一邊的麵積,大約就有一整個小區那麼大。視野中完全沒有任何高大建築物的遮擋,放眼望去,如同兩片白色草原。
被雨水與泥漿濺上汙點的帳篷,有的帆布已經脫離了骨架,好像投降的旗幟,隨著黎明前的寒風,在空氣中幽靈般鼓動。
避難所是給流離失所的人類臨時居住的。
理論上,這裡還應該有一定的武裝力量保證他們的安全。
但是無論怎麼看,這裡都隻是兩片巨大的,由白色帳篷組成的垃圾場。
滿地都是無法被自然分解的生活垃圾,但是看那些垃圾的顏色,已經被一夜又一夜的雨水掩埋。
高速路兩側架起鐵絲網拉成的封鎖線。
上麵架著用油漆塗上的警示牌,紅色的文字微微瀝下來,溶進鐵鏽:
[T市異常病毒防控應急綜合指揮部:
此為四區A1臨時避難所,避難所將為您提供基礎生命保障。
進入避難所前,請持本人身份%@*&.........]
這裡的文字被黑色油漆塗改掉,看不清原本的內容。
下麵加了兩行新文字:
[請勿踏出封鎖線。
請勿進入封鎖線。
T市中心政府]
人類聚集處,沒有暖色的火光。
隻有磷火。
星星點點的冷藍色,在冰冷堅硬的泥土上若隱若現。
“哞——”
遠處傳來牛叫。
那是耕地的黃牛的叫聲。
城市交界線這附近應該有一些農戶,隻不過這種時候,他們應該早就逃往彆處。
不過,不排除還有農戶家裡的動物仍然存活的可能性。畢竟喪屍病毒也傳播不到它們身上。
“嘶——嘶——”
靜下心來,就可以聽到從寒風中四麵八方穿透過來的,如同蟲子振動翅膀般的呼吸聲。
從安靜的、靜謐的曠野中,無聲無息地滲進耳膜。
涼意從心臟傳到全身。
熟悉的聲音。
“繼續向前吧。”蘇梓臨用氣聲道,“彆停在這裡。”
盯著那警告牌上的文字看了半晌,陸朝南抿抿嘴唇,艱難地收回目光。
一片白晝將至的朦朧中,貨車再次發動。
寒風將帳篷吹鼓得嘩嘩作響。
像攻略裡所說的那樣,避難所的布置已經不是用“草率”二字就可以形容的了。
更像是用一種簡單粗暴的手段在處理某類不需要的,但是又無法直接焚燒的垃圾。
再短暫的停留,也完全可以感知到,這裡已經沒有任何人類的生命痕跡。
要毀掉無人的高速路兩側的曠野上建立起的臨時避難所,隻需要一粒病毒。
接著,可感知的範圍內便再也沒有了任何攻擊目標。
它們被丟棄在這裡。
它們沉睡在這裡。
好在兩側的垃圾場跟高速路保持著相當一段距離。看著近,實際上有一二十米,加上黎明的風凜冽而凶猛,隻憑道路中間的一輛小貨車,暫時驚動不了它們。
把攀著車鬥沿壁的手收回來,沈未翻了個身,重新坐正,麵色發白地搖搖頭:“不行了,立刻加入我今晚的噩夢素材。”
又向前開了兩百多米,道路兩側的白色帳篷所剩無幾。
畢竟連接著景門山和周邊山脈,大學城這邊的地勢比較高。
越往前開,T市的高樓大廈的輪廓就越清晰。
乳白色的潮濕霧氣中,逐漸露出城市天際線宏偉的身影。尤其是一區那直插入雲的貿易中心雙塔,從一眾摩天大樓中拔地而起。
望山跑死馬,那如同海市蜃樓一般的景象,其實離現在的自己還非常遙遠。
目光始終向前,突然,怪異的光線閃爍在餘光中。
是刺眼的紅色和藍色。
反複交替。
大家紛紛過回頭。
看了一眼從剛剛上路開始就縮在身邊睡得正香的陳訪桐,尹赫猶豫了一會兒,沒叫醒她,甚至伸手幫她擋了擋這刺眼的光。
“警車?”蘇梓臨蹙眉。
一輛破舊的警車不知什麼時候跟在了貨車屁股後麵,並且還不斷地閃爍著車頂燈。
然而,它隻是閃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白晝還沒有完全到來,朝陽剛剛從地平線另一端探出淡黃的微弱光輝。
和刺眼的人工光線交織在一起,無比怪異。
“要停嗎?”陸朝南盯著後視鏡。
嘴上是這麼問的,車速已經減慢下來。
如果是普通的車輛跟在後麵,按照城市探險攻略裡麵的提示,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加速離開。
但是警車不一樣。
這是一種很無奈的服從性。而且心裡會抱有一種“萬一呢?”的想法。
萬一附近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情。萬一有人需要幫助。萬一這末世也有人要提醒自己遵守交通法呢?
當然了,最後一項肯定是不會遵守的。
總之,兩輛車子一前一後,都逐漸減速,然後靠邊停住。
“砰。”
車門一開,裡麵下來了一個高大的人影。
那輛警車十分破舊,方方正正,看上去開了得有十來年沒換過。
車身上濺滿泥漿,可能還有血跡,左側車窗上被砸成了蜘蛛網的裂痕。
人影的手上拎著一個類似於氧氣瓶的東西。
他緩緩走過來,走到車鬥旁邊。
“你們好。”低沉緩慢的聲音傳來。
接著微弱的青白色日光可以看到,他的眼眸微微發紅,聲音有些顫抖。
男人大約四五十歲,身形分外高大健壯,穿著一件厚厚的黑色大衣。至於那發型,非常引人注目,似乎是留長發失敗之後的結果,額前還頂著手藝蹩腳的劉海。
他一手提著銀白色的碩大氣罐,並且把氣口的管子緊緊捏在另一隻手上。
沈未捏了一把蘇梓臨的手腕:“等等,這個場景是不是在哪裡看過?”
“.........不可能那麼巧吧。”蘇梓臨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男人的動作,悄悄把手塞進書包。
留意到她們的動靜,男人把轉過眼睛,臉上露著一股莫名的笑容,嘴角牽扯著厚重的肌肉,不知是不擅長微笑,還是肌肉抽搐。
“你們剛剛在說什麼?”他問。
沈未搖搖頭:“沒什麼沒什麼。就是想問,你是不是在玩。”
“.......”
男人臉龐上的笑容更加臨近抽搐的狀態。
“你們知道,那些白色帳篷裡麵都是什麼,對吧。”他說。
“知道啊。”尹赫點頭。
看見他,男人好像鎖定了什麼目標。
陳訪桐揉揉眼睛,剛準備坐起身,被鬱黎不動聲色地一把摁住肩膀。
“........”從車鬥外麵看,鬱黎的狀態絲毫沒有變化。他纖長的手指稍稍收力,然後又鬆開她的肩頭。
陳訪桐垂眼瞥向那個男人,緩緩躺回了尹赫的背包上。
“那你們也就應該知道,它們沒有死,它們隻是在睡眠,對吧。”男人掛著那不太穩定地笑容,繼續開口。
由於他的目光是直直看向尹赫的,因此這個問題也就莫名拋給了他。
尹赫莫名其妙地眨眨眼,問出了一句經典台詞:“.......你這是要乾什麼?”
男人似乎肩頸有些問題,導致他的體態很怪異,一直向左側偏頭。
“我想給您測一下.體溫。”他說。
“測體溫?”尹赫警覺地伸手摸武器,卻被陳訪桐一把捉住手。
了悟過來什麼,他眼眸微微顫動,繼續拚命保持著原來的語氣:
“用、用你那個東西?”
“哧——”
寂靜的公路上,氣管發出並不太明顯的送氣的聲音。
“嗯。”男人點頭,舉起右手的氣口管,“病毒隨時都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傳播,請您配合一下,先生。”
一字一句,像用冰刀在地麵上劃刻。
“配合?”尹赫說。
“我需要您配合一下,先生。”他重複道。
男人緩緩舉起氣口管:“請保持彆動,好嗎。”
尹赫:“我不覺得........”
額心一涼。
氣口管直直抵在他的額頭中間。
“一會兒就好了。”他說。
男人另一隻手的拇指一劃,推開了氣瓶的安全扣。
氣體的積壓聲越來越明顯。
而他那拿著氣口管的右手,就在此刻........
“砰!”“嘣!”
兩聲短促而緊接的巨響!
陳訪桐攥著已經握緊在手中的棒球棍,從外麵無法看見的車鬥死角中,抬手朝著男人的手腕,以死力將起一揮!
男人一聲咆哮痛叫,握著氣口管的手當即發出骨骼斷裂的聲音!
“哧——”
那被甩飛的管道像一條橡膠長蛇,噴發著足以將一頭牛的頭顱穿透的氣壓,在空中瘋狂而怪異地扭動起來。
鬱黎翻身下車,胳膊肘向起一抬,順勢將握著血流如注的手腕向後仰倒的男人擊倒在地,然後用腳狠狠踩住他的脖頸,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他的臉龐,不斷往下施加力量。
“呃——唔呃——!”
男人猛烈地掙紮地擰動雙腿,青筋暴起,眼球都要凸出來,喉嚨中發出斷斷續續的斷音。
他發紅的眼球忽地一轉,笑容變得更加猙獰,伸手想搶滾落在一邊的氣瓶。
沈未腳下沒站穩,將身一倒,乾脆抱著那個氣瓶,咕嚕咕嚕滾到了一邊去:“等等等等,這玩意怎麼關啊!”
那氣口仍然在不斷地瘋狂擰動。陸朝南把車門一推,伸手想抓反複在空氣中橫跳的氣口,結果也被一跤絆倒。
“擰那個!”陸朝南抬起上半身一把握住橡膠管,“我抓住了!”
沈未被抽動的橡膠管的力量帶得連滾帶爬,結果為了抓橡膠管的陸朝南也被迫一起連滾帶爬。
兩人非常圓潤地從男人的身側一直吵吵嚷嚷地滾到了警車後邊,才終於把那氣瓶給完全關上。
“........”
觀看完了這一幕,蘇梓臨站到鬱黎身邊,低頭盯著這個男人,“你是乾什麼的?”
“咳咳.......”他的頭顱幾乎快要因為充血而長大,唾沫從嘴角滲出來,“用力.......說不了話.......”
鬱黎無奈鬆了腳上的力氣。
“反正都是一死嘛.......嘻嘻。”男人反常地笑起來,“這段高速路可太有意思了,你們不覺得嗎?”
完全不理睬他的自我發揮,蘇梓臨繼續道:“看樣子你知道,白色帳篷裡全部都是喪屍?”
沈未和陸朝南拎著氣瓶,非常挫敗的灰頭土臉地走了過來,似乎有什麼重要講話要發表。
“我說。”沈未鄭重其事地蹲下來,“你就算想當無法無天的末世殺人狂,也不至於到這種程度吧?”
陸朝南看了看手上的氣口管,一把抵到了他的太陽穴上。
男人身體一滯:“........”
“一整個星期,五篇啊,三萬多個字啊!”沈未越說越氣憤,“我.......”
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的蘇梓臨一邊忍笑一邊扶住額頭。
“就那一部電影,兩小時,成百上千個鏡頭,一個一個地按秒拉,啊?”她把氣瓶往男人腦袋旁邊一砸,
“拉片表寫一份,影評寫一份,分鏡頭劇本寫一份,對比論文寫一份,仿拍劇本還要寫一份?!”
“你知道仿拍短片作業裡麵,我演的是哪個角色嗎?——就是你這個啊。”沈未壓低聲音,
“你下一幀想乾什麼,我們都清楚,明白嗎?你在老娘麵前表演老娘學業生涯中最精彩的角色,啊?到底怎麼想的?”
“她這是怎麼了?”剛剛才把魂找回來的尹赫從車鬥裡直挺挺探出身子,仿佛打探新世界一樣愣愣眨眼。
陳訪桐托腮看著眼前的一幕:“黑化了。”
“等等,你說你演的是他這個角色?”陸朝南看向她。
“........”沈未突然頓住:“這個我們還是下次再說。”
“發表完了嗎?”蘇梓臨問。
沈未長出一口氣,撩撩頭發:“發表完了!”
“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嗎?”蘇梓臨把眼神轉向男人。
被沈未一頓猛創,男人之前那無比詭異的氣焰直接消失:“........呃,知、知道了。”
接著,他便繼續回答問題。
“帳篷裡麵原本都是喪屍,不過現在嘛,應該剩不了多少了。”
他被迫仰臉盯著天空,太陽穴依舊被陸朝南用氣.槍指著,“前段時間,這裡的喪屍突然向大學城瘋跑,本來以為肯定全部去啃那幫學生了,誰知道.......竟然全沒了。”
男人臉上閃過一抹陰冷的笑:“不過嘛,喪屍有的是,這片垃圾場這麼大,說不定裡麵還藏著多少呢。”
“去過T市嗎?”蘇梓臨問。
他嗤笑一聲:“T市.......”
“T市,外麵的人是進不去的。”男人臉上的笑意十分嘲諷,“他們隻會把人扔出來,就像這裡一樣咯。”
也就是說,T市處理難民的方式,就是把人群集中在一起,然後統一發配到四區各個角落的偏僻避難所,提供最基礎的生命保障,關在管理城市的荒郊野外,然後讓他們自生自滅。
而這些難民,估計其中絕大部分,都已經被混進來的喪屍病毒感染。
看來四區的“白色垃圾場”不止這一處。
在首次排位賽中,從T市,也就是高架橋方向進入大學城的喪屍源頭,很有可能就是這些避難所。
又詢問了幾個關於T市的問題,這個男人一概不知。
看來,他就是遊蕩在四區一片的暴動分子,靠著偷來的廢舊警車,劫殺過路的人類,並且還以此為樂。
天光已經大亮。
現在的時間是六點半,距離和科大約定的八點還有一個半小時。
不算緊迫,但是也不能再在路上耽擱時間了。
男人的手腕已經徹底斷裂,僅有薄薄一層皮肉連接,成股的鮮血不斷地湧出來。
不過一會兒,他躺著的地麵上已經洇出一塊巨大的紅色圓形,眼球停止轉動,橫肉遍生的臉龐也變得像死人一樣蒼白。
準確的說,這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隻怕是會吸引附近的喪屍。
這個氣.槍是農場裡麵用來殺牛的工具,估計是他從哪個農戶家裡拿的。
不管好不好用,先抬上貨車。
“這是.......”陸朝南皺皺眉頭,嘖了一聲。
在他的警車後備箱裡,發現了兩具瘦小的人類屍體,死了大概有兩三天了,麵容已經模糊不清。
用裡麵的破布包裹著把屍體挪出來,裡麵有三柄已經豁口的鈍器。
除此以外,還有十幾個彈匣和兩支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