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清趁著下雨不出門,翻開賬簿看了看,除了安樂王蕭婷玥之外,沒交銀子的隻有幾位屬實清貧的大人。
這幾位大人從國庫借銀子也不是為了自己吃喝玩樂補貼家用開支,而是為了修書。
朝野上下有很多書,雖然不在翰林院的修書名單裡,但內容又很好,就這麼被市麵埋沒了的確可惜,往後小輩們想要再看可能就看不到了。
於是幾位大人聯手修繕書籍保存下來,想給後世留點東西。
修書要銀子,部分缺失的內容重新整編它也需要銀子。
光靠幾位那點俸祿,勉強養家還湊合,再勻出來一部分修書就顯得不夠用了。
“小主子。”蜜合脫掉鬥笠從外麵進來,跟盤腿坐在軟榻上吃東西的時清說,“安樂王說不還銀子,然後我就按您說的回來了。”
時清絲毫不意外,“先不管她。”
時清把賬簿合上,讓蜜合準備點瓜果禮物,跟她一起出門去一趟幾位大人府裡。
這次過去就沒必要帶禦林軍,就她跟雲執和蜜合鴉青就夠了。
怕嚇著幾位老儒生,時清都沒讓雲執帶劍。
她先讓人遞帖子,然後才去,禮數十足。
幾人中,以馬問竹馬大人為首,趁著雨天都聚集在馬大人家裡修書作詩。
跟其他人比起來,馬大人的府邸相對來說算是比較大的,於是便約定私下裡來這邊彙合。
“大人,小時大人遞來帖子。”
下人快步進來,將時府的請帖遞給馬大人。
“數數朝上,也就咱們幾個沒還銀子了。”旁邊的安大人歎息。
她們湊了,若是真能湊出銀子,可至於跟朝廷借。
幾人中,有認真想法子的,“實在不行,不如再拖上一兩個月,你我等人發完俸祿就還。”
隻是把俸祿全還了,夠不夠先不說,隻是這家裡府中的日子可怎麼過。
也有心中憤憤不平的,“我等做這些事情為了誰?還不是為了後人,如今卻被逼到這等地步,由那時清上門要債!”
說話的人甩著袖子走到窗戶前看雨,文人的感傷立馬出來了。
“這跟小時大人有何關係,她也不過是奉旨辦差罷了,且不說是咱們為的什麼事情,但總歸是借了銀子,既然是借的,那就得還。”
馬大人仔細收起請帖,跟下人說,“請小時大人去前廳,我稍後就到。”
安大人也道:“小時大人在程將軍府門口剛為咱們文人爭了口氣,你不該怨她。她此次為了收欠銀,幾乎將朝堂上的百官得罪了個遍,咱們怎能還給她臉色看。”
窗前那人訕訕的說,“我這氣也不是朝她去的,這不是實在艱難嗎。”
她想起什麼,眸光一亮,側頭看向馬大人,“大人,安樂王是您曾經教出來的學生,她前些日子不是著人送了箱銀子過來嗎?”
討銀剛開始的時候,安樂王就著人送了銀子過來,想來也是比較了解自己這位老師的情況。
馬大人整理官服衣擺,頭都沒抬,“我著人送還回去了。”
她道:“這個頭不能開。”
這就跟攔住洪水的堤壩相同,一旦開了個口子,她這些年咬牙維持的清譽,可就決...堤了。
“我去見見小時大人,各位你們繼續忙,總能想出法子的。”馬大人拱手行禮。
其餘幾位大人站起來送她。
馬大人路上還在盤算自己府上值錢東西賣完能不能湊夠這三千兩銀子。
她們幾人加在一起,這一年裡陸陸續續跟朝廷借了得有三千多兩銀子。
平時修書時,用的墨都是好的,紙也是好的。文人也就這麼點追求,總不能連這些都省著。
隻是花銷的時候沒看不出來,如今一算算賬,才發現竟是這麼多。
馬大人到的時候,時清正坐在前廳裡吃茶。
剛才馬大人不在,馬夫郎出來幫忙招待,端出些自己做的家鄉特產糕點,說起來也是寒酸。
馬大人站在門旁朝裡看。
她見過時鞠,那位不苟言笑的都禦史,沉默內斂但又讓人不敢放肆,她像是朝堂上的眼睛,監督著皇上跟百官。
而時清跟她好像不太一樣。
這位今科探花,打馬遊街時馬大人在皇城門口見過,容貌屬實昳麗不俗,但更多的就不了解了。
今日見她坐在自己府上吃茶,才發現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孩子,吃到新奇的糕點,還會再拿幾塊挨個分給身邊的人。
若不是她身上穿著板正的藍色官服,馬大人真要以為這是馬夫郎在招待誰家女郎跟郎君。
畢竟時清這個年齡,說是當她女兒都算小的了。
就她看來,時清並不像市井傳聞那般,氣勢強盛咄咄逼人,憑借一張得理不讓人的嘴,能把人活活說死。
前廳裡,馬夫郎笑著說,“喜歡就多吃點,等你們待會兒走的時候,我讓人給你再帶一點回去。”
完全拿時清當成小輩了。
他怕時清拒絕,先把話說在前頭,“都是尋常東西,不值錢。”
所以不算送禮賄賂。
時清完全就沒想過客氣,“謝謝伯父。”
馬夫郎笑,看著她捏起糕點給身邊青色衣衫的男子,剛要聊點家常,就聽見門口有人故意咳了兩聲。
幾人順著動靜朝門外看過去。
馬大人抬手抵唇,邁腳進來。
按官級,馬大人是從四品,比時清大,但她還是笑著先開口,“小時大人。”
時清把剩下的一口糕點塞進嘴裡,拍拍手,咽下東西才朝馬大人拱手行了個官禮,“馬大人。”
知道她來是什麼事情,馬大人也沒打算跟個小年輕打太極。
她抬手示意自己夫郎先回避,免得他聽說自己欠了這麼多銀子替她焦慮擔憂。
“我清楚小時大人來這兒的原因,”馬大人說,“最多再寬限我三日,我定想辦法把銀子給你湊齊。”
三日,差不多也就到皇上給的最後期限了。
時清抿了口茶,跟馬大人說,“咱們敞開窗戶說亮話,您欠的銀子也不少,說三天湊齊是有點難。但我相信大人的為人,也清楚大人借錢是為了什麼,我給你支個招,您聽聽看?”
時清一開始就說了,清官有清官的要錢方法,不能因為是清官,這錢就不要了。
將她們的欠款抹去,表麵看起來像是鼓勵這種清廉之風,但一旦開了先河,往後指不定生出多少麻煩事。
所以...乾脆一視同仁,欠錢就得還,不能找理由。
救急不救貧,這話放哪兒都合適。
馬大人本來臉上一陣羞愧,聽到這兒才抬眼看時清,“您說。”
“您這修書也不是為了自己,雖然得不到翰林院的補貼,但總這麼自己往裡貼錢也不是個事兒。”
時清說,“您完全可以跟京中幾家有錢書院合作,讓她們掏錢給你修書,你修完書將書籍反饋給書院,這樣既能保留書籍,又解決了您缺錢修書的問題。”
朝廷不撥錢,那就民間集資啊。
馬大人微微皺眉,“書院怕是不會同意。而且,我們去跟書院談,不妥。”
像是牽扯上什麼關係一樣,也防止書院拿她們做文章。
時清笑,“誰說讓你們去談了,我找人幫你們談。”
她在書院裡有現成的關係。
時家老二,時鞠的二姐、時清的二姨母就在書院中教書,由她牽線跟山長談,應該方便很多。
馬大人還是有些遲疑,她們自己悶頭乾慣了,時清突然要給她們拉讚助她還不太能適應。
“這事您若是放心,就交給我,您跟幾位大人全程跟著聽就行,但凡發現不合理的地方,可以及時喊停。”時清說完拍拍衣服,準備回去了。
剛才來的時候她就發現幾位大人都在馬府中,也就沒必要挨個去跑一趟,這事由馬大人跟她們說就行。
要是有頭鐵不服氣的,時清也不勸她,隻要她把銀子還完,彆說裝清高了,她就是跟太陽肩並肩,時清都不惜的多看她一眼。
若是還不出錢還不聽話的,時清不介意把難聽的話糊在她那張大臉上。
馬大人倒是沒那麼古板固執。
她站起身朝時清認認真真的拱手鞠躬,“這事不管成功與否,小時大人今日這份情,我等記在心裡了。”
時清上來也沒用欠多少銀子壓她,更沒羞辱半句,話裡話外還在替她們想法子。
光是這份心,馬大人就領了。
時清笑,“朝廷是能看見認真做事的人。”
皇上也不是昏君,進宮時話裡的意思是,如果這幾位實在沒錢,就算了,全當朝廷扶貧了。
馬大人她們修的書,跟翰林院裡的主流不同,得不到朝廷撥款,但對於民間的書院來說,幾位大人聯手修的書往書院書閣中一擺,那就是排麵。
而且時清幫她們還有個小小的原因。
像馬大人這些人,對朝堂爭鬥幾乎沒有半點助力,也許在劇情中,連短短一筆帶過的描寫都沒有。
她們興許不配在劇情裡擁有姓名,然而在她們自己的生活中,她們是鮮活的人,不是推動劇情的工具,也不是誰的踏腳板。
她們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為止咬牙堅持的東西,她們值得被看見。
時清回了個禮。
正事歸正事,她走的時候還是沒忘記從馬夫郎那裡打包帶走一盒糕點。
“多不好意思,吃不完的還要帶著走。”雲執看她。
時清睨他,“那你彆吃啊。”
雲執笑,“你拿都拿了,不吃浪費。”
時清看他吃完還要再拿,伸手拍他爪子。
雲執挑眉躲開。...
兩人每次坐在馬車裡,都要玩一遍這種幼稚遊戲,時間一長,時清也總能打到雲執一兩下,算是鍛煉反應速度了。
時清回去後聯係了二姨母,將馬大人她們的事情說給她聽。
常年居住在書院裡的二姨母跟一身銅臭味的大姨母不同,她文質彬彬儒雅溫和,說話都是慢條斯理的。
時清麵對麵跟她坐著,聽她說話說的時間長了,忍不住泛起困意。
“……”
典型的學生在聽老師講課的感覺。
不過好在事情還算順利。
最後談成了幾個書院,將已經修好的書送過去,由書院幫馬大人她們付朝廷欠銀,同時以後書院還會繼續資助她們修書,也不用再跟朝廷借銀子了。
看著時清從賬簿上將幾人名字劃掉的那一瞬間,馬大人都有股不太真實的感覺。
就這麼還了?
也不用她砸鍋賣鐵?
“我,你,我們……”馬大人有些語無倫次,眼眶濕潤,最後隻有對著時清一揖到地,“我等謝過小時大人。”
時清倒是有點不好意思,連忙伸手將人扶起來,“倒也不用,我就是牽個線,書也不是我修的。”
不過多少能為她們做點事情,時清還是挺有滿足感的。
時清回時府的路上,翻看賬簿,故意說,“讓我看看,還有誰沒還銀子。哦~隻剩一個了啊。”
唯一沒交錢的安樂王,莫名有種很尷尬的感覺。
朝上所有欠銀子的都交了,唯獨她沒交,顯得她故意拖欠似的。
這能怪她嗎?